呼喚
推薦序 就是這樣的王拓/尉天驄

我是在一九六九那一年認識王拓的,他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一身江湖氣。話還沒有說完,就讓人知道,他想說什麼。那個時候,我住在台北市寧波西街二十六號。王拓到我家來是由王曉波引進來的,當時陳映真事件和台大哲學系事件都還盪漾於人心。王曉波、陳鼓應和王拓正在辦《新希望雜誌》,推動所謂的「青年自覺運動」,唐文標也在其中。不知是怎樣挑起來的念頭,王拓說:他正沉醉於張愛玲的作品中。而唐文標的一番談話,就給王拓帶來很大的反響。唐文標說:「鴉片戰爭以後,實實在在的上海,經由國際經濟的介入,便由此浸蝕了中國原有的社會結構。從金融大廈、學校、書店到酒吧,無不展現了享樂貪婪的本質,發展下來,使得中國這個社會一步一步的走向沒有光的所在。我愛張愛玲的作品,正是由於這種魅力,但它也使我感到窒息。」這番談話對於王拓以後寫小說,產生很大的鼓勵。

王拓本來的人生構想是從事教育。那時候,他已經從師範大學的國文系畢業,考入政治大學中文研究所。他原想追隨王夢鷗教授學習新文學,但是,系裡的元老們幾經妥協,只准許他去研究清代的袁牧,並指定由成惕軒老夫子擔任他的指導教授。即使如此,這一篇論文仍然為清朝乾嘉時代的危機作了新的剖析,得到成老夫子很大的賞識,只是仍然無法獲得學校的聘請。一九七三年,我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邀請,前往作一年的訪問。於是,就把一年的課程交給王拓代理。臨行之前,我對他說:「你老兄上課只要平實,千萬不要激昂。」誰知人的個性是難以改變的,一年過去了,學校仍然不予聘請。這個階段他加入夏潮團體和林俊義、寧明杰、蘇慶黎等人,開始關心台灣的生態。
為了謀生,他有一個時期到南部、東部推銷西藥商品。那個時候,我在聯合報系的《中國論壇》擔任主編。有一天,他跑來對我說:「我這一陣子被東部的一個老先生指名道姓罵了一頓。那位老先生說:『我看你不像沒出息,怎麼成天作害人的勾當。』原來這位老先生講的正是當前醫療制度下的種種弊病,藥品騙人,廣告騙人,記者騙人,一直把我罵得抬不起頭來。」他把收集的資料寫了一篇報導。正好陳映真出獄,在一家大的美國藥廠工作。兩相對照,他決定從眼前的現實作詳細深度的認識。我把他這篇報導拿來發表在《中國論壇》上,得到了很大的迴響,也引起很多親美派的不滿。於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思考有了很大的推展。他笑笑說:「我這個人就是賤,經不住罵。每次被別人罵,都會得到新的啟發。」我笑笑對他說:「這也難怪,你家的兒子不就是取名叫作醒之嗎?」

王拓原叫王紘久。他必然的要一步一步的從基隆八斗子小世界走出來,走向一個較前開拓的世界。像這樣的人,要他不談政治,其實是很難的。但是,要他永遠綑綁在政治的漩渦中,也是非常困難的。於是,在兩個世紀之交,王拓成為台灣現實界中的充滿各種色彩的人物。他是出色的鄉土作家,也是青年中的傑出人物。他的不安定性,他的江湖氣都使他的名字成了一個響亮的代號。幾年下來,他的生活經歷了反叛、牢獄,與在底層打滾的粗俗,特別在鄉土文學論戰高潮時的不憂不懼,鑄成一種特殊的堅毅的形象。王拓不僅是王拓,他已經成為眾人傾羨的偶像。但是對於王拓本人來說,他所感到的是另一種體會。他曾經對我說:「當別人把我當作叛徒的時候,當電視上時刻在傳播著抓拿王拓聲音的時候,這些和他們在不久之後忽然改變聲音,卑躬屈膝地叫我王委員的時候,那代表的意思是什麼呢? 那是一種對人性的最大的諷刺。能體會到這種滋味,你還能自我陶醉的以為有了什麼成就嗎?在我來說,那不是成就,那是一種對自我的質詢,有了這種質詢,我才真實的認清了這個世界。」我聽了他的話之後說:「你不是把人性看透了嗎?你這不是對人類失去了信心嗎?」
他說:「不會啦!不會啦!如果這樣想,我不是白活了嗎?」所以,到了六十五歲,逐漸離開政壇第一線以後,他沉靜起來。老而彌堅,他想要把自己的歷練,投入寫作之中。這個時期我們又開始更多地互動起來,不時見面,談老友憶往,但更多時候他慷慨激昂地談起他創作中的長篇小說,將他這些年在台灣社會運動以至於從政後的見聞更反省地以虛構的方式敘述出來,講到興奮的時候,還是不改江湖氣地把三字經都飆了出來。有一次去他跟穗英外雙溪的家,他把我跟可可(任之)拉到小書房裡,拿出一大疊手寫稿,說是他即將完成的小說三部曲。別看王拓這傢伙捲袖子幹架時的江湖氣,一首硬筆字卻秀氣得不得了。握著厚厚的手寫稿,王拓很豪氣地說:「媽的,老哥,我還是文學人哪。」
二○一四年七月,我車禍後便一直躺在床上,王拓常來醫院或家裡看我,有時跟穗英有時候一個人。說也奇怪,這個時候的王拓和我之間對事物有了很多相似的體會,言談又更深刻。過世前一週,他帶了一盒桃子來木柵看我,告訴我他的寫作又有了很大的進展,很快就可以修改完成。
王拓雖已七十好幾,但身體一向硬朗,二○一六那年夏天孫女小蠻第一次從法國回來,王拓本來約好某一個星期五來木柵,前一晚還跟可可通電話,直說小蠻這個名字取得好,但隔天等到六點卻一直沒有出現。他在醫院的時候還跟可可通過訊息,說心肌梗塞,出院後再來看望,沒想到隔周的八月八號,他就離開人世,讓人不勝唏噓。
王拓過世後,醒之費心整理父親的遺作,現在王拓這幾本小說終於要出版了,我特別感到高興與安慰。
謹以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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