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
與脅傷協商  /劉乃慈

如果,沒什麼大不了

惘惘的威脅,張愛玲名句,後人爭相傳頌了半個多世紀。這句話對戰火時代奮力存活下來的小兒女們來說,格外貼切。倘若在雲淡風輕、閒來無事的日子裡,(比方安居在二十一世紀台北天龍國的小市民好了),除了沒有億萬身家之憾,那相對衣食無憂、住行無慮的生活,哪兒來惘惘的威脅?什麼是惘惘的威脅?如果有,那臨淵履冰的膽顫心驚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番演繹?
曾經在《流水帳》裡以澎湖的荒天僻地、款款人情擄獲眾多讀者青睞的陳淑瑤,相隔十年後,再次以《雲山》挑戰讀者的心力與耐力。迥異於《流水帳》的疏朗遼闊,《雲山》的故事聚焦在台北都會一棟大樓以及對面一座無名小山裡的平易風景。從前那一大群天真浪漫的青春男女,到了這裡不但開始體悟中年哀樂,亦無選擇餘地必須迎接孤、老、病、死的駕臨。《雲山》拐彎抹角地吐露日常生活中不那麼被清楚意識到的「脅傷」。那是生命裡緩緩潛移、闃暗無聲的土石流,又像山中晨霧雨露的浸潤,經久變成透骨的涼寒。就一本約莫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來看,《雲山》出場的人物不多,發生的事情也都是凡俗生活中的小事件,起碼不特殊,都是一般人的普遍經驗。或許,就是因為「沒有」,沒有戰爭、砲火、飢荒、疫病……總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方能瞥見在生命長河畔兀自欺身漫湮的傷、悲、憾、缺。以及更重要的,如何與「脅傷」並容共存的「協商」。
「從前都還以為遠著呢,現在似乎並不很遠了。」一轉眼這七十多年前的話,至今還不肯過時。
哪裡痛?
台北盆地四面傍山,有些勉強算做丘陵,姑且稱為郊山。年近四十、飽受情緒困擾的楊吉永和行動不便的母親,就簡居在天龍國邊緣某座傍山構建的大樓一隅。言永是姊姊,二十四歲芳菲之齡便因為一場交通意外撒手人寰,當時楊家父母幾盡崩潰,才十七歲的吉永出面為姊姊招魂。約莫再過等距的時光,吉永照料罹癌的父親,幾年後又為他送終。楊媽媽在丈夫出殯當日意外跌跤,種下日後愈加衰弱難立的頹危與困窘。吉永身上烙印著親愛無常的傷,就算再怎麼堅毅的個性也不免抑鬱寡歡。言永是海誓山盟,吉永是平安幸福,姊妹倆的名字竟成了綿綿的傷感與喟嘆。父親臨終前的託付,吉永與母親相依為命。她是她的腿,為她外出走訪探尋;她是她的錨,驚濤駭浪裡還有一點立定。依著小說的微弱線索,楊媽媽年輕時可能是保健室阿姨一類的職業,楊吉永的前一份工作則與藝術書籍經銷有關。兩個女人,一個溫柔嚴謹另一個善良偏執,一樣的倔強苛刻,各有各的情感地雷區。母女彼此確確實實地相伴,很難相濡以沫,更沒有自由,素樸簡淨的屋內「總有一些無以名狀的心眼和感覺」。生活表面上風平浪靜,無名的恐慌和悽惶伺機潛伏著。失落、緊繃、疏離、封閉,女主角暗潮洶湧的內心猶如山雨迷濛中腳板傳來「榕子的爆裂聲碾在心坎上」。
言永在世時與蘇熊華是戀人;女方驟逝,男方家族提過冥婚的建議,被楊家婉拒。後來蘇熊華娶了辦公室最有能力的女人、生下芊芊;這段婚姻維持十多年後又告終。如果是一個人簡單過日子,這位蘇先生的心思倒還好安頓,偏偏他又交往了同辦公室裡的妙齡美女。是以,接續在上一段破碎婚姻之後的新戀情,「乾柴烈火中,他聞見焦味。」心動若是伴隨著心防,愛如何純粹?最後果如女兒所料,與霏霏分手是早晚的事。最無言的是,竟然上演被劈腿這種俗濫的劇情。愛情對中年的蘇熊華來說不僅過熟,愛的天時地利人和,更好像永遠遙不可及。二十一世紀的都會男女失婚失愛,根本算不上什麼,堵在蘇先生胸口上說不出來的是,他把各種身分做好做滿,怎麼人生到此還是進退兩難?在十七歲的女兒身邊故作輕鬆、各種家族聚會也努力裝沒事、楊媽媽面前他更表現出一如既往的親近體貼;看起來清清爽爽的一個人,還是渾身裹著一層保鮮膜。唯有年輕小女友問他是否還想念言永,好不容易他才吐出一句:「你不記得比別人久都不行……」蘇熊華的人生像半捲的窗簾,到底該繼續捲上去還是乾脆放下來?或者就這麼不上不下維持現狀?
孤單無依不是老人家們的特屬,情感無寄也不是中壯輩的專利。天龍國裡匯聚來自島上各地的年輕男子,他們最大的苦悶和無奈,莫過於和這個大都會的「弱連結」。大樓警衛「施烈桑」,年紀輕輕在南部當過臨時代課老師,來到台北做過打雜的行政助理、加油站工讀生,再當起夜間警衛。從幼年與祖父合吃一個便當,就足以道盡小施的身世背景。他住的老舊海砂屋讓人聯想到經年廢棄的腐乳工廠或者農業學校,更是「北漂族」的一瞥。因著些許緣分,小施經常探望樓上的楊媽媽,甚至楊媽媽在最緊急的情況下也是由他送護就醫。兩人意外建立起的忘年友誼,他可以進到楊媽媽家與她分吃一個蛋糕、一份便當,這些不外都暗示著「需要被需要」的匱乏與渴望。曾經在大樓裡待過一段時日、跟著大哥胡作非為的「永哥的小弟」,同樣也是中部鄉下來的孩子。所幸永哥突然暴斃,沒有大哥可以跟前跟後的小鬼,只好返鄉洗心革面。那種不長心眼、沒有社會歷練、更缺乏黑白判斷能力的單純,絕對是與惡最近的距離。小弟再往前踏一步,恐怕就是難以翻身的萬丈深淵;於自己於他人,如何不是惘惘的威脅?
尋常生命樣態的生活摺痕|挫折、悲傷、無奈、恐懼、壓抑,因為微不足道,往往化為心境上的浮光掠影。「脅傷」縱然可以是旋起旋滅,但也如影隨形;更何況,曾經的痛楚還有未來的煩惱,蠢蠢欲動隨時又來糾結。就這樣,一座大樓裡上下左右形形色色的住戶,以及由著他們帶出來的人與事,就好像永哥小弟每次探訪楊家母女帶來的葡萄,顆顆牽連串結,在小說中慢慢發酵。
好不好?
對於種種可逆的以及不可逆的,《雲山》試圖協商一個儘管微弱總是向上的生存意志。「協商」不是談判輸贏,也沒有多種選擇的自由。「協商」是相對的智慧和創意,是為了與現實和他人達成對話,藉此獲得某種程度的生存力量。
在長期照護的日子裡,就當是楊吉永放了一個長假,更何況守著母親也等於是看住自己。於是,白日在郊山小徑上穿梭、夜間在美術館流連、手記裡大大小小詩性文字的抒發、整理舊物寄給慈善機構,「那時候的她也已經懂得了與其日日在憂傷中漂流,不如讓自己被一根垂倒入河的樹枝攔截下來。」甚至,當永哥小弟向她提出一個天真、厚顏並且荒謬的請求,她竟然反常答應借車讓他運送「小折」回鄉下。這台灰色老爺車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物,她珍惜。遇到討厭的前男友假獻殷勤,楊吉永也努力翻轉心念,將手中原本燙手的梵谷畫作轉贈有需要的友人。「向上!向上!」女主角在觸摸電鍋開關或者電梯按鈕時心中默唸的話,可能讓轉喻變成隱喻,可能讓內心的疏離與現實的差距產生些微牽引。生病前,她是個可靠幹練的職場女性;休養後,就算從接電話的小妹開始做起又何妨?如果,日常裡的無常才是正常,沒有什麼是必須堅持的不可以。只要明天、後天甚至往後的每一天,繼續來敲門。
在一般人眼中相貌堂堂、好手好腳、無不良記錄的「施烈桑」,一開始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社會主流期待與他自身經驗落差的尷尬難堪。尤其這份夜間警衛的工作,可以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自我安慰,也可以變成全天下都拋棄你的自艾自憐。因此,「爬格子」的念頭與創意,讓「施烈桑」這隻夜行動物多了幾分存在的意義。儘管字跡有如蠍子軀殼般的猙獰,內容也實在難登大雅,小施的習作說好了每個週六夜晚出借給楊媽媽,他的興趣帶著使命感,不能偷懶。書寫,讓日日循山小路上班的行徑中,有了觀察與玩味的重心;守夜的乏味寂聊,有了與筆交談的樂趣。文字承載這具年輕健康的身體,飛越窄仄悶熱的警衛亭。在天龍國求取生存或許不容易,但是起碼想辦法讓自己有一點開心。
比起稚嫩的年輕人、憂慮的中年人,蒼白瘦弱的楊媽媽是《雲山》裡最淡然篤定的老人。儘管身子骨真是不堪一折,偏偏腦袋相當清明;母女相依的日子她充滿感激,但不願意女兒自此走不出去。楊媽媽不時計畫著要從自家居住的十四樓,移居到同一棟二樓的養護所。所以,哪怕對養老院的生活完全沒把握,她也不斷寬慰自己就當作是事先「實習」。先收拾幾件衣服、幾本書再加上一付耳機,「把那塊床墊當作是一艘船,有人自動把魚放在床上,我就不用釣魚生火了……」透過一次次訴說,一點一滴描繪出未來養老院生活的輪廓。這麼做,心裡彷彿就多了點熟悉和踏實,養老院的日子也許不會那麼陌生淒涼。稍早之前,她在老舊聯絡簿裡不意撥通的電話,讓蘇熊華再次現身楊家,說穿了還不就是希望自己心裡多個人、多個牽掛。
空蕩不必然是匱乏,有時是在等候著捕抓。這幾年台灣社會興起「轉念」的風氣,時不時提醒忙碌高壓的當代人,適時跳脫觀看、思考還有評斷的僵硬框架。「協商」和「轉念」也可以說是近親或者孿生的關係。思及至此,「雲山」這個書名就富有多向辨證的興味了。雲與山相生相伴,前者流動不定後者千年不移,所以都說「雲浮出山頭」。假如哪天有人發現是「山浮出雲頭」,那麼山不就是會動的了?甚至,偶爾遠方飄近的綿白雲朵,幾下聚散開闔,便把固若磐石的山給切割分離了。雲的「不確定性」,不也經常挑戰我們好不容易打造起來如山那般的肯定與絕對?心想,念轉。讓曾經不能討論、無法決定的事,可以擁有討論的機會;讓生命難以承受的輕,可以勉強被承受。因此,「協商」的重點不在事件的內容,而是那股還願意繼續與現實拉扯的生命動力。
不然咧?
閱讀《雲山》,很是折磨。好比置身在茂密的文字山林裡,儘管山勢並不陡峭,也會讓人爬到心神失焦。特別是,小說平實的內容直接又牢固地貼黏著真實世界裡的日常經驗,倘若讀者只在文字表面意思上兜轉,那肯定要霧失樓台。遑論一不小心就會錯失那稍縱即逝的流星。用更具體的話來說就是,沒有史詩背景、英雄事蹟、戲劇張力,《雲山》什麼都沒有,只有不斷重複的生活瑣細。不是看山就是爬山,不是在美術館就是在美術館的路上,最多改去植物園……。讀著讀著,不時要懷疑自己甚至懷疑作者,這故事到底想說什麼?
總要堅持到山頭才有辦法豁然開朗,閱讀積累到一定程度,方能心領神會。《雲山》四十九個章節,就像入山步道口放眼無盡的石階,關鍵不在於石階多寡,而是山友們的慧心與能耐。山上的樹大多姿態生猛跋扈,也有少數倒地橫陳;山徑兩旁自然是雜草野蕨叢生,難不成你希望看到牡丹、玫瑰?如果把《雲山》的寫作風格比喻為山上的草木景象,那麼山友們應該欣賞的是它們恣意生長的自然姿態。假如沒有人會期待在郊山上看到日式庭園的突兀,那麼讀者也就不應該太執著於文章的技巧和剪裁。不都說好是「雲山」了嗎,那就該有它野性亂長的風格。乃至於一座小山和一座大樓的映對,山上的樹與樓裡的人,更可以看出暗喻和象徵。夜裡突然連根拔起隨即被大卸八塊的樹、頹危欲墬的樹、被截肢又冒出一些細枝嫩葉的樹……這和養護所老人家們的生命情境不很像?如果在郊山上跳著國標舞的兩個女人是蝴蝶,那麼同樣是在山上與身邊女伴談判情感關係的老男人,不就像蜜蜂(採花大盜)?芊芊一路上興奮說著媽媽和姨舅叔伯們的五四三,內容沒有營養,可她就是樹上嘰嘰喳喳跳上躍下的小山雀,十七歲生機勃勃的年輕。形式也在說故事。
從最初的《海事》、《地老》一直到最新的《雲山》,陳淑瑤一路寫來老是有股莫大的膽識(憨膽?方向感不好?),每每與文學市場主流背道而馳。她握筆就像抱住一台吸塵器,總是悅納殘枝枯葉、瓦片沙粒。不管眼前是怎麼樣簡瘠荒涼、粗俗鄙陋的現實樣貌,陳淑瑤都有本事耐著性子品味那股獨特的在地情趣。秋日田裡收割花生,是澎湖版本的「拾穗」。新大樓裡的人透過波浪板看見舊公寓裡的燈火,則是台北版本的「星夜」。實在沒辦法否認,對於眼前如此荒涼的純情還能夠這麼一廂情願,這真的是小說家的蕙質蘭心了。若說她懷有一花一天堂的胸襟,偏偏寫起人物的深情又是狗血不灑一滴,對讀者苛薄得很。就拿吉永為病重的父親烹煮鮮魚這件事來說好了。父親食不下嚥,魚就吉永吃。小說盡繞著舌頭與魚頭如何地纏綿,激情過後,有時獲得藏在魚頭裡的一顆小白石當紀念。楊家廚房裡就擺著兩罐透明如冰糖似的魚石。陳淑瑤就是不肯說白,吉永吃魚的那股蠻勁,簡直就像是要為父親吸收營養的代償心理。然後,又不知道該讚賞她的難能可貴,還是說她頑強固執,諸如文學意象這種基本功她始終沒怠惰偷懶:

一棵傾倒的樹全然橫在階梯上空,樹幹蒼勁輕盈彎曲橫過,樹幹上有山蘇,有藤壺似的植物,有像印第安人的頭飾直立羽毛狀的葉片,像一葉載運花卉的扁舟,穿越寬大的階級與對岸的樹交頭接耳。
雨漣漣的傘截去大半景致,傘下的山路似一柱倒臥的巨木,她爬在濕滑的樹幹上……

人物眼中的景色絕對是內心狀態的投射,這種藉由意象慢慢滲透的寫法,小說家起碼需要花上雙倍的心力,吃力之餘也不見得討喜。講求效率、計算CP值的年代,誰不是搶到麥克風便急著講自己想說的話?
除了審美,對於種種棄毀殘敗的事物本質,陳淑瑤更顯得平心靜氣。因此,你在她的小說裡也讀不到媚俗。別人歌詠名山、崇拜峻嶺,她的山迷你還沒沒無名。虛偽矯情這檔事,去翻翻有「宏達」的那一章,那種恰如其份的寫真,保證大家莞爾。一年一度的跨年夜,不是寫煙火的璀璨而是眾人的狼狽,沒有新年新希望的祈願祝福卻發生年輕生命的殞落。華人社會特別看重的除夕,《雲山》也沒寫老少團圓的天倫溫馨,反而是郊山上人們形單影隻的反向風景。天龍國的光鮮美好,她偏偏揭起大家自動跳過的內傷。歷來,文學家們不都是應該追求藝術的「特殊」與「偉大」?她老愛在日常的熟悉裡,發現陌生和複雜。
總而言之,看「不見」是她的本事。不給你看你想看到的,又是她的堅持。
最後,再容我多嘴一句。這位小姐二十年來寫作,都是鉛筆橡皮一筆一劃在稿紙上插秧,等到秧苗抽高甚至結穗了,再一字一句搬進電腦裡。如果前述種種文學特質可以稱做小說家的膽識,那這種百分百的傳統手工業,很難不說是偏執。
我把《雲山》端在眼前,山上山下跟它玩著捉迷藏、猜謎語的遊戲,耳邊還不時要傳來幾句:

滾豆仔、芋仔、煎青嘴仔魚、豆乾炒芹菜,山珍海味不就是這。
那你寫,……就真的沒有別的事嘛!

那頭《流水帳》的穹谷足音,迴蕩到《雲山》這裡,就成了楊吉永口中的「不然咧?」
寫小說、讀小說,不然你希望怎麼樣?我覺得楊小姐會是這麼跟我說。

(本文作者為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