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猶在──貫穿三千公里的壯遊行記
帶著「文化心眼」去旅行的建築師 /顏崑陽

電話那一端,家禮說:「能不能請你為維寧的新書寫序?」

我大吃一驚;維寧,那個活潑、頑皮的小娃兒,寫了一本新書,將要出版,這怎麼可能!

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在我的意識中凍結了;那個叫作維寧的孩子,在記憶中,也被我凍結了,至今還是個活潑、頑皮的小娃兒,怎會寫了一本書?

維寧已從大學建築系畢業,進入德國最大建築師事務所的上海分公司工作;他將要出版一本書,「中國大西北的絲路之旅」,家禮這樣說。在我意識中凍結的時間、記憶中凍結的維寧,霎時全都解凍了;我的意識迅速飛越將近二十年,而那活潑、頑皮的小娃兒也忽然長大,蛻變成一個有為的青年。不過,我只能想像,維寧長大後,總應該印刻著父親某些角度的形影,高大而英挺吧!

維寧的父親王家禮教授,母親林君鴻女士,都曾經是我在東華大學很要好的同事。一九九○年代末尾,那個活潑、頑皮的小娃兒,時而跟隨母親到辦公室來。我離開東華大學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一九八九年,五月間,我與龔鵬程等幾個還夢想著遠征天涯海角的人文學者,計畫中國大西北之旅,用雙腳、眼睛、腦袋印證歷史與文學中所讀過的絲路。正要成行,天安門事件發生了,情勢頗為混亂。那時,女兒顏訥才四歲,兒子顏樞還在母親的肚子裡,妻掩不住焦慮,說:「你要是淪陷在大陸,我們母子怎麼過活?」於是,這趟絲路之旅從此幻化為沒有實現的夢想。

我閱讀著《大佛猶在》,心神飛馳,就跟隨維寧踏上絲路之旅,進入地理景觀、歷史文化的異域,一路了解維寧看到些什麼,想到些什麼。我將從神遊的過程中,開始全新的認識維寧:由那個活潑、頑皮的小娃兒,究竟成長為什麼模樣的現代青年?

首途長安,看到修復如新的明代城牆,我和維寧同樣感到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擠進兵馬俑博物館,我們想像的雙翼都一起飛向千年前的帝國。接著,走到天水,在麥積山石窟,仰望石壁上巨大的佛祖浮雕像,讓我們為那樣鬼斧神工的佛教藝術同聲發出讚嘆。經過蘭州,到了張掖,那古老的寺宇內,大佛猶在,只是已橫臥沉睡千年,我們都想到:祂靜默的向愚痴的眾生昭示著什麼呢?

然後,我們走到嘉峪關,站在城樓平台上,遙望平曠荒寂的沙場,卻已看不到狼煙,聽不到戰鼓,只有遊客噪耳的呼喊談笑,時代變遷不是任何帝王能喝令停住!至於敦煌莫高窟,璀璨的壁畫無聲的向我們訴說許多佛教的故事,喻示著醒世的佛理。接著,我們費盡氣力登上看似不高的鳴沙山,站在山脊上,遙望千百座沙丘連綴而成的大漠,體會大自然的「力」與「美」的結合。然後,吐魯番車師國的交河古城、高昌國在火焰山溪谷內所開鑿建造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我們的歷史想像被逗引到千百年前,詫異的想著人們是以怎樣高度的智慧創造這般實用而又藝術的建築物?

接著,我們前往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意外看見塞外竟然矗立著巨大而現代化的伊寧車站;而不是想像中,荒涼、破舊的小驛亭;然後,我們從伊寧出發,翻越天山山脈,倘佯在乾淨、純粹的塞里木湖邊,隨著羊隻牛群悠閒的散步。接著,抵達中國西北邊界的霍果爾斯,這是一個滿載文化意義的古老城市,在唐代,它是絲路北道的重要驛站,如今被劃為經濟特區,匯集中亞五國與俄羅斯的各種商品,免稅交易。傍晚時分,我們從霍果爾斯滿載好玩好用的東西回到伊寧。第二天清晨,前往天山西側的喀拉峻草原,看著維寧脫下防水登山鞋,回到那頑皮、活潑的孩童時光,赤腳踏著濕冷而柔軟的草地,腳底的搔癢彷彿傳到臉龐而燦開天真的傻笑。終站,我們到了距離海洋二千五百公里的烏魯木齊,一個已很多商業偽裝的現代化都市,很難想像幾百年前,這個絲路最大的中繼站是什麼模樣。

我就這樣跟隨著維寧,沿途心遭目遇著南方所夢想不到的奇山異水、多種族群各殊的生活習俗、風貌獨特的古老建築以及宗教文化凝定的遺跡。心靈飽餐之外,更是一路享用著從這大片土地與生活經驗特別產出的香甜哈密瓜及無核白葡萄、核桃切糕、烤羊肉串、大盤雞、烤包子、托克遜拌麵、卡瓦斯蜂蜜啤酒……。

三十年前,我被六四天安門事件所阻斷的絲路之旅,終於跟隨維寧的腳步,不在現場又彷彿置身現場的神遊了。同時,對於那個由活潑、頑皮的小娃兒蛻變為現代青年的維寧,也有了全新的了解。

維寧的專業是建築,卻不是一般只懂得鋼筋水泥、磚瓦梁柱等材料或結構科技而宅在電腦前繪圖的建築工匠。我認為,人們在「時間」與「空間」中存在著、生活著;同時也經由「心」與「物」的交感,創造出「時間」與「空間」、「自然」與「文化」整合而成的存在、生活情境,「建築」就是這種情境的具體產物。缺乏存在感與切實生活經驗,而對自然與文化懵然無知的人,肯定成不了優秀的建築師。維寧非常懂得這個道理,他對建築的觀念,我非常欣賞—「巨觀而言,文化、歷史、地理、宗教、科學,甚至哲學等等,都是建築的基本構成。」藉著《大佛猶在》,我可以了解到維寧具有敏銳的存在感、精微的觀察力,深切的歷史意識與文化素養、絕不人云亦云而能獨立創發的思想。做為優秀建築師的條件,他都具備了。

這一趟絲路之旅,我沿途閱讀著維寧,感受到他不斷馳騁自己的存在感、觀察力、歷史意識、文化素養、創發性思想;而細微的描繪、深刻的詮釋所眼見心想的奇山異水、各族群的生活習俗及飲食、古老建築貯藏的宗教文化。維寧不是只知遊樂的一般觀光客,而是帶著「文化心眼」去旅行的年輕建築師,所見所思的時間與空間、自然與文化、在地生活與旅遊、族群與宗教、傳統與現代,諸多建築元素都已融入他所創想:一座「現代文化中繼站」的藍圖中。

最後,我想說的是:政客的權力會喪失,王朝會覆亡;而「大佛猶在」,文化不會斷滅,只會暫時沉睡,終將被新時代人們的存在目的與生活動力所喚醒,轉變成不同的形式,向著深懷存在感而懂得生活的人們再現。

二○一九年七月十六日

(本文作者為輔仁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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