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來的時候
螢火蟲

很少連絡的老谷突然來電,替人傳達一個無理的要求。
修平教授以為自己聽錯了,再問了一次,那邊還是沒有改口。
「會不會是惡作劇,哪有人這樣?」
「我聽她親口說出來也嚇一跳,早就替你擋下來。但是修平兄,其實這已經是上個月的事,她現在每兩天就來電話催我一次,反正就是非要見你一面不可。如果只是單純的見面,我相信你也不至於拒絕,但她偏偏還要那樣,我能怎麼辦,除了請你趕快答應,我真的沒辦法再應付了。」
「是怎樣的人?我對她真的毫無印象。」
「小學到現在都幾年了,誰還有印象。我是因為十幾年前辦過那場同學會,你沒有參加,結果她來了,主動找我說她叫黃杏枝,我才想起以前確實有她這個人。早知道的話,當初連名片也不給她。」
他嗯了聲,覺得自己既然沒答應,瞭解太多反而難回頭,就作罷了。
雖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裡,昨晚卻還是睡不好,半夜起來兩次,摸索著進出浴室,就是不想開燈又看到妻的空床。小桌几隔開了兩張床,上面放他睡前的書、老花眼鏡和備用的半杯水,桌几再過去則是她的枕頭和被單,一樣都沒少,看起來好像還在沉睡著,直到從昏暗中的浴室回來重新躺好,輾轉幾下翻身過去,聽不見一絲絲動靜,才又不得不相信她真的已經遠在異鄉。
兒子在舊金山找到工作後,她說要去依親,從此住了下來。
幾個月後他不甘寂寞,果決地把這兩張床合併靠攏,再用訂製的大床罩完整地鋪接起來,還拍了照片寄給她,回了一個頻頻點頭讚賞的圖像,以為她就被打動了,結果還是不置一語,看來就是鐵了心不再回來。
修平教授被潑冷水後,為了心裡那一點點自尊,也看不慣自己像個鰥夫獨睡著大床,才又收掉了新床罩,把她的床推回到原位,看起來至少還像兩人相伴,只是出門遠行還沒回來罷了。
五十歲後她才開始鬧那種老情緒,可見年輕時都在壓抑,跟著他住過深山裡的客難小屋,也陪他跋涉在荒郊野外探勘那些自然生態,那時從沒聽她喊過一聲苦,怎麼知道那種熱情終究抵不過中年過後的寂寞,冷卻下來後就撒手不管了。
上個月帶著學員採集山溝裡的蟲卵,踩到石頭上的苔癬摔斷了腿,裹上石膏後視訊過去,竟然一點也沒有震驚,也不打開她那邊的鏡頭,只叫他把腿舉高,右邊一點,靠左一點,再轉身繞一圈讓她瞧瞧膝蓋四周,然後問他身上還有哪裡受傷,沒有的話以後就不要再亂跑了。
老谷說的那件事,當然一聽就拒絕,還有什麼心情見不見面。

 

修平教授一早起來就在屋外坐著,陽光照不到的側院裡很適合他看書,一看就特別專注,一直到吸塵器的噪聲穿過小窗傳到耳裡,他才知道阿紅早就開門上工,正在忙著清理地板。閉門獨居以來,屋子裡就剩下這女人每週五次的聲音,幫他整理家務,煮兩頓飯,晚飯煮好就下班,隔天再來收拾他的剩菜和碗盤。
斷腿後不想讓她看了悲哀,索性也把她辭退了。一個禮拜後卻又不請自來,爬到樓上請他下來吃飯,滿腹心酸和委屈,說她一切都能理解:「教授,你把教書工作辭掉了,連門前門後那些花花草草也都鏟掉不要,當然更不可能留下我這種人礙手礙腳,但你還是考慮一下吧,太太也希望我能留下來幫忙,錢拿少一點都沒關係,我晚一點來,早一點走,該做的不會少,也不會吵到你的,這點請你放心,至少讓我做到你的腿好了為止啊。」
阿紅推完了地板,電話鈴聲特別尖銳地傳過來。
認真聽,才知道又是昨晚的老谷,還不罷休又打來了。修平教授聽見阿紅已插上一腳,而且很快下了結論說:「是啊,難得又是小學同學,教授到底怎麼了,只是來拜訪而已嘛,為什麼不答應?」
顯然老谷快被逼瘋了,不分對象逢人告起狀來。
「對方是什麼要求把他嚇到?」
「真的假的?」
「哪有可能?」
「哎呀,不敢相信,有這種人。」
他覺得不該讓阿紅繼續這樣咬耳朵,趕緊拖著石膏腿站起來,卻已來不及,聽見她是這樣回答的:「幾歲的人了,這樣不會太噁心嗎?」
他蹬著跳著來到了客廳,摀住話筒,要她去掃地,鄰居的落葉飄進來了。
老谷繼續說:「老兄,你不答應,但是黃杏枝剛才又打來了,這次我趁機會問得更清楚,也算對你有個交代。她念到國中畢業就被送去工廠,二十五歲結婚,第二年丈夫拿走她的積蓄跑掉了。後來親戚把她安排到菜市場的肉攤上幫傭打雜,一做十幾年,認識了一個魚販,結了婚生下一個女兒,現在已念大學。其實我不是看不起她才問她的身世,都是她自願說出來的,好像只要能見到你,要她坦白說什麼都無所謂。」
他很想問,難以啟齒,但最後還是沒忍住,「精神上沒有問題嗎?」
「好得很,每天看兩份報紙,說話也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說見你一面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我還能說什麼。好啦,還是不要瞞你,她的問題大概就是長相吧,長得實在太…,難道你真的都不記得,班上那幾個同學有時上個廁所碰到她,回來就故意哇哇叫的,你想起來了沒有?」
「欺負人才那麼誇張。」
「修平兄,我相信你也不會以貌取人,所以就更應該答應下來才對。何況她在電話中每次談到你,簡直就是眉開眼笑,就算最親近的人也不可能會這樣。你自己想想看,還要再拒絕的話不是讓她很受傷嗎?好吧,就這樣吧,到時候我陪她一起來就是了。」
「她另外要求的……,可以不要吧?」
「這我真的就沒把握,來就來了,我能拴她一條繩子嗎?她就是堅持要和你接吻才來見你的。不過這也沒什麼,你不會應付一下?既然我也在場,她又能怎樣。我們教書的說到男女之間這種事總是吞吞吐吐假惺惺,但人家是賣魚的,也只有她這種人才會把接吻說得那麼正式,『只要教授願意和我接吻,兩秒鐘也好,我一定會馬上走』,你想想看,難道兩秒鐘你也不敢?再麻煩也就這樣而已啦,同意的話我就趕快去回覆,不然我那些八卦同事還會繼續到處亂說,都以為我是跟什麼女人怎樣了。」

 

  老谷把人帶來了,婦人停在台階下等待,招手喚她才跟上來。
修平教授說著歡迎,面無表情,語氣含糊也不看人,等到一起坐上客廳沙發,才悄悄掠她一眼,不敢相信這十月底的秋風裡,那蕭條的身體裹著冬天的棉襖,還穿來一條毛褲,兩個膝蓋緊靠著,包著花巾的盒子擱在腿上,兩手拘謹地放在盒子上端,使得瘦短的臉像個蠟黃的缺月浮在上面。
「這位就是黃杏枝女士。」老谷說。
「教授,對不起……」缺月低著臉。
「啊,我已辦了退休,就不要再教授了,直接叫名字就好。」
雖然這樣說著,卻還沒從記憶裡找到她,就算找不到,人都在眼前了。老谷說她長得嚇人,其實沒那麼誇張,就是瘦得比較明顯,不然整個臉很靜,沒什麼廢話那樣的臉,倒有一股滄桑鎖在眉宇,看起來反而形成很堅定的神情。
女士正要抬臉,廚房裡端出了三杯茶,蓋子碰著杯子,一路嗑嗑嗑地噴著熱煙。修平知道這阿紅有點故意,留下最後一杯才端到客人面前,就為了多瞄一眼,茶盤夾在腋下,再把杯子挪前挪後,大概覺得長相不怎麼樣才放心走回廚房。
寒暄還不熱絡,老谷賣力說著話,女士則把盒子移到茶几上,從皮包裡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老谷先看,近看遠看然後哦哦哦地應付著,看完後傳給修平。他慎重地戴上老花眼鏡,原來畫面裡站著講台上的自己,看不出有什麼奇特,類似的照片他已看過了幾十張。
「這是二○○二年教授在博物館的演講,我也在裡面。」杏枝女士說。
兩人只好一起發出驚嘆聲,湊近脖子再瞧幾眼,終於看到講台下一排撐高的蘭花叢,一個女人就站在那裡,笑得匆匆忙忙,和那些紅的白的蘭花對照起來看,顯然是臨時起意,直接衝向鏡頭才有那樣倉促的身影。
「那就是我啦。」她說。
「噢,十幾年了,原來杏枝從以前就是教授的粉絲。」
她被老谷叫出了名字,便不再那麼羞澀又緊繃了,開始如數家珍:「修平教授……雖然平常不是研究農學生態這個領域,卻對螢火蟲的復育投入更多心血,每一次的成果我都有拍下來收藏,而且我再婚那一年,剛好看到教授第一次公開發表了紀錄片,螢火蟲滿山滿谷飛舞,看了好激動,那好像就是教授送給我的祝福。」
「妳太客氣了,杏枝女士過得好嗎?」
「修平……教授,我過得不好,活著就好。我沒有再離婚,就是為了活下去,何況女兒對我很貼心,這次我能來到這裡就是她的鼓勵,給我勇氣…。修平教授你不要誤會,我只想來看看你,這幾年來只要報紙雜誌有任何相關的生態報導,我就會想盡辦法從各種資訊中找到你的名字,從一九九五年一直到去年,只有今年一直找不到你的名字,螢火蟲季你也沒有參加,對我來說是很不好的預感,果然是真的,沒多久就在報紙上看到摔斷腿的消息…。」
「真想不到妳會那麼喜歡螢火蟲。」老谷說。
修平教授沒有說。
「因為,我覺得……,教授你就是螢火蟲。」她勇敢地看著他的眼睛,「我今天來就是要說這件事,那時我們學校舉辦美勞競賽,修平你拿到了冠軍,我第一次看到的螢火蟲就是你用竹葉做出來的,那雙翅膀塗上你塗上深褐色的顏料,還在翅膀中間留下很細膩的黃線條,而頭上好像有一盞燈剛剛打開,看起來就像隨時準備飛起來。導師那天特別高興,把你的名字放大寫在黑板上,但是有人嫉妒,下課後就在你的名字旁邊故意寫上我的名字…,」
修平有點慚愧,很想跟緊這個記憶,遺憾還沒跟上……
「那是他們用來醜化你的,我一看到自己的名字寫在那裡,眼淚馬上掉下來,因為我的名字就代表一種恥辱,和所有骯髒的、使人害怕的東西都連在一起。但是你知道嗎?也就是那一次,我才有機會被人寫在你旁邊,所以我感到很光榮,那天晚上根本睡不著,天還沒亮我就偷偷溜進教室,很想再看一次我的名字是不是還在那裡。修平,如果沒有別人的惡作劇,我怎麼會一直記得那隻螢火蟲,而且還能活到現在,我的世界是黑暗的,但灰心的時候只要想到螢火蟲會在黑暗中飛起來就夠了。」
老谷爽快地拍響自己的大腿,讚嘆了一聲。
「來,妳先喝一口茶。」
「我不能喝教授的茶。」她說:「我自己帶了這個來。」
她俯身打開花巾上的蝴蝶結,裡面是個白色的保麗龍箱,上面有個扁平的蓋子。她準備掀開蓋子,卻又猶豫起來,抬頭央求著說:「請不要嫌棄,這是我拜託鄉下朋友從學校附近帶來的冰棒。看起來很好笑,但這是我的心意,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讓教授嚐到四十年前的滋味……,因為還有一件事我很自責,那時快要放暑假,有一天下課後,你衝到福利社就是要買這種紅豆冰棒,結果賣完了,其他的冰棒也賣完了。」
總算想到了,紅豆冰棒……,修平眼裡一陣熱起來。
「你可能不知道,那最後的一枝紅豆冰棒竟然就在我手上。修平,我一直記得你那麼失望的表情,我突然很著急,很想把那枝冰棒交到你手上,但很不幸我已經咬了一口,我對自己很生氣,只能躲在樹下看著你離開…。」
她急著說完,一縮手已忘了打開蓋子。
「來這裡說這些,實在很丟臉。」她說。
修平很想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只記得每次吃完冰棒,捨不得丟掉的竹籤都會保存下來,他就用那些竹籤填塞各種螢火蟲模型的骨架,使它們看起來紮實又逼真。至於得獎的那隻螢火蟲,他已經忘了丟在哪裡了,竟然她還記得那背上細細長長的螢光線,那麼遙遠的時空,那已被遺忘的冷光……。
卻在這時候,杏枝女士突然撐著沙發準備起身,第一次沒站穩,兩個膝蓋差點塌落在地板上。老谷趨前想要扶她一把,已經又站起來了,淺淺地笑著說:「我還記得吃完那枝冰棒後,剛好就是五年級放暑假的夏天,因為父親發生了意外,沒多久新來的繼父就把我轉學搬走了。」
「難怪啊。」老谷說。
修平教授這時總算想起來,那學期的教室裡,有段時間經常空著一個座位,桌面雖然是乾淨的,連著桌面的椅子上下卻堆滿了同學們的雜物,導師發現時曾經命令清空,隔一陣子又有人把雨衣、雨鞋或不堪再穿的破球鞋丟在那裡。
他以為杏枝女士站起來是要去洗手間,或者只為了脫下太熱的棉襖,沒想到這時她卻對著他們兩人鞠躬行禮,然後轉身往外走。
「真的是很失禮啦,我本來就不可以打擾太久,又不是多重要的事,謝謝你們讓我說完,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能夠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阿紅聞聲跑出來送客,被老谷擋下來。
修平教授納悶著說:「為什麼急著要走呢?」
他瘸著腿跟在她後面,走得有點著急,雖然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心留客,但被她一下子掏出了往事,那幾乎就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的縮影,聽完難免特別感傷,很想對她說聲謝謝,或者說些更重要的什麼,卻就是說不出來。
兩人前後來到玄關,伸手握住門把的那一瞬間,兩隻右手碰巧地偎在一起,這反而使她觸電般快速抽回,神情有些慌亂,隨即又冷靜下來,用她最低的聲音對著修平說:「請你多保重了,今天就是來探望你的啊。」
他以為這時她會停下腳步,因為旁邊還沒有人跟上來,也就只有這個還算隱密的角落了,她將可以達成和他接吻的願望,畢竟這是她所堅持來的。何況此時此刻,這麽溫暖又有點令人心痛的時刻,任何人應該都不會想要迴避的吧,再怎麼頑固他也不想再迴避了。
然而她已把門打開,兀自走下台階,再行了一次禮,最後大聲揚起秋風中的嗓音說:「修平,其實螢火蟲的世界是最黑暗的,你不覺得嗎?好不容易成蟲就要開始發光,卻不到一個月就死了。」
老谷發動車子,修平揮著手,看見自己的影子貼在黑玻璃上載走了。

 

見面後兩週,不知何故的噩耗傳來,杏枝女士走了。
老谷親自告知此事,據其所悉歸納幾語:杏枝女士長期深受家暴折磨,去年發現罹癌後拒絕就醫治療,每日顧攤賣魚,收市後再去探視中風住院的丈夫。清晨在家辭世,遺有志工獎牌十餘種,自學攝影作品無數掛滿房間…。
修平教授瘸著腿去拈香,猶記她最後一面的卑躬行禮,學她折腰九十度,由於右腿石膏臃腫僵硬,彎身時僅能單腳撐地,行禮後全身歪斜顫抖,杏枝的女兒上前攙扶,哽咽著請他放心,說她母親離開時微笑闔眼,就像螢火蟲飛上夜空。
「如果媽媽那天打擾到你,非常抱歉。」她說。
還透露一個秘密,母親說的,只要教授和她接吻,她就能變成螢火蟲。
那為什麼後來沒有呢?母親說,會傳染,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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