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嬰仔──一個女人和她的育嬰史(首刷限量簡媜簽名書)
【二○一九年印刻版序】平安就好.........

彷彿被一陣野風吹起,於空中騰雲駕霧之後,降落在昔日那一處熟悉的原野上。一站穩,眼前的樹林、小徑幫我定了方位,記憶中近處花叢、遠處山巒的景致都湧上心頭。既眼熟得好似不曾遠離只是躲在叢花底下睡著了,又覺知這一匹記憶像古董店舊朝服穿不上身了。時光流暢得沒有縫隙,是人的記憶有坑洞,陷在記得的與不記得的之間,不禁意亂情迷。

 

相隔二十年,重閱《紅嬰仔》,生出的就是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心情。彷彿在舊書店架上,抽出一本積塵的書,翻開,書頁上有折角、畫紅線、寫眉批,每一頁都留下被認真讀過的痕跡;看內容,不過是尋常人家有風波有麗日的人生故事而已,但因被誠摯地寫下,字句裡還涵藏著水分——汗水與淚水,也因被用心讀過,書頁間還能沙沙地響起嘆息。如今我翻讀它,竟也被吸引,好像它是我未曾選擇的那個人生,我站在自己的人生裡明明白白地看到那個人生的所有風景,而覺得奇妙、感到完整、興起讚嘆。
很難懂嗎?不難懂。
當年的「我」踏入婚育路段,在母職身分與「創作我」主體認同之間,曾有一番激烈的自我掙扎;兩種路徑看似相容卻又互斥,表面上是開闊了人生,骨子裡是牽絆了夢想。那是一場內在風暴,瀕臨決裂,讓我陷入苦境卻無法對人言說,當年的我寫著︰

「妳要走了嗎?」我問。
在我面前,是另一個我,她赤腳,坐在一口舊皮箱上,眼睛望向遠方。
「也許……我們……可以談一談……!」我試著挽留。
「有什麼好談?」她說。聲音冷冷的,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塊。
「因為,」我索性坐下來,與她面對面,「我做母親了,所以妳要走,是嗎?」
夏日雷雨總在午後落下,兵馬雜遝似地,振動每一堵磚牆與舊窗。聽這滂沱大雨讓我感到安靜,愈大的雨愈能營造私密空間感,只有自己躲著,純然、和諧,任何人也進不來。在小小的密雨暗室裡,恢復本來面目,自己與自己對話,陷入沈思。
思索一生能有多少追尋?一雙腳能丈量多少面積的江湖?討價還價之後,挽著胳膊的那人是否能走到白頭偕老?捏在手裡的幾兩夢,是否會被現實這條惡犬叼走?
一生多麼短,可又迢遙得讓人心亂。

我記得那些掙扎如何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身心之疲累而將我困在挫敗裡,我也知道解鈴的人是我自己,遂不斷地深入內在世界逼視權力欲與事業雄心,進行自我詰問,把「深怕他人眼中的我變成自斷創作腳筋的持家者」這份恐懼,剔除雜質,轉變為「我自行決定我的人生要包括什麼項目」。內在風暴終於平息,書中保留了那段自我對話︰

「留下來吧!」我說:「沒有妳,我不會快樂。同樣,一生中缺乏做母親的體驗或者生了孩子卻未盡母親責任,不管事業多風光,將來回想起來也會遺憾!魚與飛鳥雖不能共同築巢,但可以共賞天光雲影,永遠相戀的啊!」
那一天起,我以「母親」的眼光看世界,及自己的人生。

這就是今日我重閱此書,彷彿「看到那個人生的所有風景,而覺得奇妙、感到完整、興起讚嘆。」的背景。「創作我」看著「母職我」的經歷,終於實踐魚與飛鳥雖不能共同築巢,但可以共賞天光雲影、永遠相戀的願望。

感謝老天,讓我有機會走到欣賞人生風景的這一步。

年年歲歲就這麼過了,當年多病災的小嬰兒已長成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不禁一嘆。歲歲年年之中,三人之間有驚濤、有風暴,有甘美如躺臥在春日綠茵上、有喜悅如當了幸運之神的座上賓,有難以化解的愁苦,更有惶惑的憂懼。

親情是天生的,但光靠這份本能無法因應複雜的成長路況;即使是用心良苦的父母,也不免有卡關時候——孩子小時,我們一心只求他健康長大,等他果然健康地進入教育體系必須學習、競爭,我們開始左手持資優模範名單右手揮舞「成龍成鳳」軍旗,驅策他戰鬥。一旦鑽入這條以智育定高低的渠道,親情大多變苦。

從小,小傢伙在學習上沒讓我操心,但這不代表他沒有一人份的成長困境;做父母的營造愛與溫暖環境,自以為院子裡沒一根刺人的荊棘,焉知正因為如此,可能阻礙闖蕩的鬥志、削弱獨當一面的能力。同理,當我以喜悅之筆紀錄孩子成長、書寫親倫,焉知這份虛名可能讓他受累,平添成長路上的波折。所幸,波折平息,三人仍然一體。幾年前家中裝設無線網路需設一個基地名稱,我要他隨便想個名字,他捨姓氏不用,立刻說︰「paradise」。

孩子心中,天堂在此,一嘆之外還需一謝。




對《紅嬰仔》與他而言,去年是個轉捩點;他完成大學學業,而這本書也從原先的出版社收回等同畢業。今年開春,他入伍服役,我整頓此書,竟有同步行軍之感。而當此書以全新面目出版之時,也是表定他將踏上旅途去異國追尋鵬程之際。書的人生,孩兒的人生,父母的人生,牽絆在一起。

重修後的《紅嬰仔》與《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同在一家出版社,竟是繞了一圈又遇合的緣法,深感奇妙。兩書都與孩子有關,一是嬰幼期一是小學階段,自有承接之趣。這兩個階段是孩子與父母如膠似漆的甜蜜時光,也是親職教導的關鍵期︰舉凡生活常規學習、性情脾氣塑造、五育開發甚至閱讀習慣養成都在這兩個階段底定。最好的教育家是父母,我們幫孩子打實基礎、開了竅,他跳入學校這座學習大湖才會奮力泳渡。即使我回想沒受過教育的阿嬤與母親給我打下的教育基礎也吻合這個道理;她們以自身的勤奮堅毅、好學多識、勇於面對問題尋求解決之道,影響我走向那條為自己負責的學習之路。更重要的是,她們固然不擅長讚美孩子,卻時時刻刻讓我們感受到豐沛的愛。

是的,愛。沒有愛的孩子,最窮。

同時,我也貪心地希望重修後的《紅嬰仔》能為這高齡化與少子化社會吹來一波鼓動生養的小漣漪,緩解「老人在這裡,狗狗在懷裡,嬰兒在哪裡?」的國安壓力。我無意評論時下適婚適育年輕族群選擇「不婚不育」或「只婚不育」的權力,但怎能不憂心一個少了嬰兒哭笑聲、多了毛孩子吠叫聲的社會能有什麼未來?

養育,是回饋給社會的一樁殊勝功德。「人生我,我生人。」阿嬤的話在耳邊響起,此時想來,這六字竟有史詩般的力量。

回顧前塵往事,今生竟有福緣做了父母且擁有善美親情,唯有感恩。這一份莊嚴華美的愛,特別想與讀者朋友分享,尤其是與做了父母的朋友,咱們值得互相擁抱,同聲慨嘆︰做父母不易、做父母不易啊!

展望未來,不管這書、這孩子還是變成老爸老媽的我們,此時只有一願︰

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二○一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小傢伙光榮退伍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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