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山外
山裡山外

我想翻越一座山。山以嚴峻的臉色對待我。它是萬古千秋生了根的閘門,阻擋兵馬,過濾遊子,保護林木鳥獸。行人如水,自古繞山而行。抗戰是對這一規律的破壞,是對山的侵犯。我們要踐踏它。我仰臉看那涓涓細流一般又像掛下來又像貼上去的小徑,思量如何辦得到。

繞山而行的人仍然很多,他們走公路。這山好厲害,左右開弓,巍然專橫,想切斷所有的路。然而世上沒有不能繞過去的大山,只要你肯多花盤纏。我的路費將盡,我想離開弓背,攀緣弓弦,貪條捷徑。我望著山思量。我想這山真笨真矛盾,既厭惡人來攀越,又不肯從中間讓開一尺。

忽聽得有銅鈴般的聲音喊:「賣涼水!」吃驚中看見一位白了頭髮拄著拐杖的老婆婆守著水罐和碗,牽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男孩模仿雄雞的姿勢叫了一聲:「賣涼水!」瓦罐和陶土燒成的碗都和老人的皮膚一樣粗糙易毀,水卻像孩子的聲音一樣清澈新鮮。別無行人,孩子的那一聲一定是喊給我聽的,不忍教他失望,就買了一碗水,呷了一口,把水倒在腳上去滋潤草鞋。倒惹得老婆婆緊緊捏住到手的水錢低聲禱念:「阿彌陀佛!糟蹋水是有罪的啊!」

那不是虞歌和菊秋嗎?她們已經走過去,又折回來。和往日一樣,她們並肩而行。環境時代不饒人,清一色的服裝,能分辨誰是誰的只有臉,而有時候清一色的表情,能分辨誰是誰的只有聲音,以及由那聲音自己報出一個名字。但我永遠能分辨虞歌和菊秋。我見過從前的虞歌,垂著黑油油的辮子,青春洋溢在臉上,裹在衣服裡,由兩袖兩手流瀉出來。在菊秋之旁,如同把菊秋罩在美麗透明的罩子裡,壟斷了男人的目光。無論如何,舊日的痕跡不會完全消失,任何細微的痕跡,都能把往日重建起來。

我望著她走近,暗暗下了決心:她們怎麼走,我怎麼跟。她們顯然是發現了我才折回來的。虞歌問我在這裡等誰,我說我是一人獨行,她很高興的說:「那就還是跟我們作伴吧!」她說「還是」,意思指的是三個人曾經一塊兒穿過敵偽的封鎖線到後方求學,我常常回憶那一段旅程,虞歌卻從來沒有提過。現在她說「還是」,我聽了真是痛快,歷史總算又連接起來了。

 

虞歌說他們早就決定走山路,讓菊秋在山上寫生,她倆所以來得晚,走得慢,就是因為菊秋要在路上畫畫兒,這倒好,我也實在是一隻跛鴨。她忽然問我還有路費沒有,語氣十分鄭重。她最精明的時候也就是最美麗的時候,同時也是使我傷心的時候。我拒絕回答。菊秋一直望著我,默不作聲,這時用肘彎輕輕碰了虞歌一下,對我說:「走吧!」

 

先經過山腳下的幾戶人家。有一家就住在路旁,門口豎著一捆竹竿。我走過門外的時候,門窗像畫上去一樣安靜。可是不久我聽見背後有隻狗像面臨生死關頭一般狂吠,那戶人家的狗從門外跳到門裡,從門裡跳到門外,威嚇虞歌和菊秋。她倆倒也不怕,站在路上察看那捆竹竿。不久,屋子裡面出來一個小孩子,不過八九歲罷了,狗卻一面叫一面看他的眼色,等到發現不必這麼緊張忙碌,就和緩下來,零零碎碎短吠幾聲,用大部分時間搖著尾去舔孩子的手和肚皮─孩子是光著上身的。這時虞歌和那孩子對話,虞歌掏出一些錢給孩子,孩子笑得鼻涕過河,抽出三根竹竿來給虞歌,原來虞歌看出來這些竹竿是專為登山人準備的手杖。買賣成交,狗弄清楚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對著虞歌也搖起尾巴來了。

我接過一根竹竿,試試長短,倒也合手稱心。砍竹子的人不馬虎,切口很整齊,每一個竹節都削得平平滑滑。我拄著竹杖走了幾步,虞歌在後面叫:「難看死了!」怎麼?難道不是做手杖用?回頭看她們,她們都把竹竿扛在肩上,像扛一枝槍,姿勢果然勇敢得多。我想花錢買竹竿絕不是為了扛著玩,就站住等她的解說:「山上草多的地方可能有蛇,你明白了吧!」我恍然大悟,更覺得她想得周到。「你以前走過山路?」「沒有。」「哪裡來的經驗?」「問有經驗的人。我若做一件沒做過的事,總要找三個五個人好好打聽打聽。如果能找到參考書,我就看書。」我一聽,這辦法倒好,我得跟著學!

 

山路越走越陡。我的上身前傾,臉和路面平行,讀書一般讀一條路。一面揮灑汗珠做標點。讀書讀累了就抬頭讀畫,天上的蒼鷹,石縫裡的叢竹。看那一塊一塊石頭,每一塊石頭是一張吝嗇的臉。要是什麼都不想讀就聽音樂,知了在這座山裡熱心地獨唱,誰若走近它的舞台,它就停止表演,緘默無聲。它總是和你隔著一段距離,而且常常在你的腳下數丈之處,當你站在高處,蟬聲是很動聽的。你也可以聽聽伐木的聲音,斧頭砍下去的聲音是聽不見的,你聽見的是鼓掌似的回聲,拍門似的回聲,一隻手掌拍下去,四山的千門萬戶都會響,一個人怎麼能弄出這樣多的聲音出來,樵夫真是神祕,真是威風!

 

在窄小的山徑上,虞歌和菊秋不能再並肩行走,山把她們拆成一前一後,山安排我們三人走成一線,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坎坷的路面又強硬限制三個人必須隔著相當的距離。我在菊秋的後面,只有在轉彎時才可以遠遠望見虞歌。在我們三個人中間,虞歌走得最勇敢。當初穿越封鎖線的時候她就很勇敢,現在的勇敢更成熟。她一往直前,從極細的泉流上跨過,從布滿苔痕的巖石下繞過,不曾回頭看人。她並沒有拿竹竿當手杖用,她把竹竿扛在肩上。走到腳旁有亂草的地方,伸出竹竿向草叢中拍拍打打。她是用竹竿趕蛇。她是為我們開路。她從來比我們勇敢,比我們聰明。

虞歌不見了。樹林擋住了她。茂密的枝葉也擋住了陽光,林裡沒有陽光,也就沒有草。也就沒有蛇。樹林裡只有偶爾隆起的樹根和清涼。我叫不出這些樹的名字,只知道這是一種不能養活蟬族的樹,所以林中也沒有蟬聲。天憐行人辛苦,賜下這一片平坦幽靜,可是林中也沒有別人,只有虞歌等我們。虞歌問我們要不要休息,我說不要。她說應該讓菊秋第一個先走,我們好知道她想在哪裡停下來畫。菊秋馬上取出鉛筆畫簿來就想畫一張畫。那麼我們就休息。她一路上已經畫了很多速寫,飯包裡沒有乾糧,只有畫紙鉛筆橡皮。虞歌說還有一些藏在背包裡,飯包實在放不下。菊秋說她畫畫用的東西全是虞歌買了送給她的。虞歌稱讚菊秋有美術天才,沒有天才的人應該幫助天才;她問我有天才沒有,我說沒有;那就該幫助菊秋,她畫畫兒的時候你替她揹著背包。好,這很容易,我馬上把菊秋的背包拿在手上。

 

菊秋要畫什麼?她不倚在樹上畫,她坐在路上畫,我站在菊秋後面看她畫。於是剛才一路經過的地方盡入眼底,剛才哪兒是走,簡直是騰雲駕霧。當時只看見眼前腳下幾尺,路是窄了一點,到底還是路,回頭看全程,簡直一條長龍,它一段懸在樹梢上,一段藏在懸崖下,一段架在懸崖與懸崖之間。菊秋作畫的時候全神貫注,我從她的手背,後頸,坐的姿勢,看出她的緊張。畫好了,對照實景稍稍修飾一下,肌肉才放鬆了。她說:「學校遷定了以後,我想開一個西遷速寫展覽,你能不能到會場裡幫忙?」我說當然可以。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可惜沒有水彩和油畫,全是鉛筆的作品,把世界畫空虛了。說到這裡,平靜的山裡忽然起了一陣風,只見遠處的竹林起起伏伏,近處的樹木雨打海潮一般響,驚起多少大鳥小鳥從竹叢裡從林梢間衝出來盤旋飛翔。好像滿山都有聲音催我們趕路。就在這時候,眼前驀地一暗,升起一股襲人的陰氣,原來是山高太陽低,山峰遮住斜日,儘管遠野還明亮如鏡,暮色卻早一步到了山腰。虞歌說:「走吧,未晚先投宿。」我問今夜宿在哪裡,她伸手向前一指,遠處林梢掛著一匹灰白色的羅紗,那是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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