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袈裟
自序

收錄在此書裡的文字,大都手寫於十年來奔忙的途中,山林與小鎮,寺院與片場,小旅館與長途火車,以上種種,是為我的山河。在這些地方,我總是忍不住寫下它們,越寫,就越熱愛寫,寫下它們既是本能,也是近在眼前的自我拯救。十年了,通過寫下它們,我總算徹底坐實了自己的命運:唯有寫作,既是困頓裡的正信,也是遊方時的袈裟。

十年之前,我以寫小說度日,未曾料到,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黑暗撲面而來,終使我陷入漫長的遲疑和停滯。我甚至懷疑自己,再也無法寫作,但是,我也從未有一天停止過對寫作的渴望,既然已經畫地為牢,我便打算把牢底坐穿,到頭來,寫作也沒有將我扔下不管。

有一年,我在醫院陪護生病的親人,因為病房不能留宿,所以,每每到了晚上,我就要和其他的陪護者一起,四處尋找過夜的地方。開水房,注射室,天台上,芭蕉樹下,以上諸地,我們全都留宿過。一個冬天的晚上,天降大雪,我和我的同伴們在天台上的水塔邊苦熬了一個通宵。半夜裡,在和同伴們一起被凍醒之後,我突然間就決定了一件事情:自此開始,我不僅要繼續寫作,而且,我應該用盡筆墨,去寫下我的同伴和他們的親人。

他們是誰?他們是門衛和小販,是修傘的和補鍋的,是快遞員和清潔工,是房產經紀和銷售代表。在許多時候,他們也是失敗,是窮愁病苦,我曾經以為我不是他們,但實際上,我從來就是他們。

就是這些人:病危的孩子每天半夜裡偷偷溜出病房看月亮,囊中空空的陪護者們想盡了法子來互相救濟,被開除的房產經紀在地鐵裡咽下了痛哭,郊區工廠的姑娘在機床與搭訕之間不知何從。由此及遠—一個母親花了十年時間等待發瘋的兒子甦醒過來,另一個母親為了謀生將兒子藏在了見不得人的地方,在河南,一隻猴子和牠的恩人結為了兄弟,在黃河岸邊,走投無路的我,也被從天而降的兄弟送出了危難之境。

是的,人民,我一邊寫作,一邊在尋找和讚美這個久違的詞。就是這個詞,讓我重新做人,長出了新的筋骨和關節。

也有一些篇章,關於旅行和詩歌,關於戲曲和白日夢。在過去,我曾經以為可以依靠它們度過一生,隨之而來的又是對它們持續的厭倦。可是,當我的寫作陷入遲疑與停滯,真實的謀生成為近在眼前的遭遇,感謝它們,正是因為它們,我沒有成為一個更糟糕的人,它們提醒著我:人生絕不應該向此時此地舉手投降。

這篇簡短的文字,仍然寫於奔忙的途中。此刻的車窗外,稻田綿延,稻浪起伏,但是,自有勞作者埋首其中,風吹草動絕不能令他們抬頭。剎那之間,我便感慨莫名,只得再一次感激寫作,感激寫作必將貫穿我的一生,只因為,眼前的稻浪,還有稻浪裡的勞苦,正是我想要在餘生裡繼續膜拜的兩座神祇:人民與美。

--是為羞慚而惶恐的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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