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瘋長
母親往事

母親屬雞,今年本命年。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按男虛女實的計歲舊制,母親今年是個坎。不過,母親一輩子生活儉樸,行止規律,身子骨還算硬朗,加上平素行善積德,這個坎她邁得過去。

畢竟,母親還是老了。

近幾次回家,母親會盯著我看上好一陣,怯怯地問:「你是哪個屋裡的?」過後想起來,又歉意地拉起我的手,連連道歉:「看我這記性!看我這記性!你是我屋裡的啊!」一臉孩童的羞赧半天退不去。

當醫生的大妹夫提醒:母親正在告別記憶!話說得文氣,也說得明白。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更無法接受母親獨自走進那個世界。小時候在星空下歇涼,母親每每一口氣背下屈原的〈離騷〉和〈九歌〉,母親的同學都說讀書時她記憶力最好,母親怎麼可能失去記憶呢?

妹夫說在醫學上目前無法治癒,甚至延緩的方法也不多。我感到一種涼到骨髓的無助和無奈!我不能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母親走進那個沒有記憶光亮的黑洞!我要記下母親的那些往事,讓她一遍一遍閱讀,以喚回她逝去的記憶……

母親小姐出身丫鬟命,是個典型的富家窮小姐。

母親的外婆家很富有。老輩人說澧州城出北門,沃野數十里,當年大多是向家的田土。向家便是母親的外婆家。湘西北一帶,說到富甲一方,安福的蔣家、界嶺的向家,在當地有口皆碑。蔣家便是丁玲的老家。後來有考證稱,兵敗亡命到石門夾山寺的李自成,將家人和財富安置在距夾山幾十里外的安福,改姓為蔣。能與當年的蔣家齊名,可見母親外婆家不只是一般的有錢人家。

有一回,聊到《紅樓夢》裡的大觀園,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我外婆家有新舊兩個園子,每個都有大觀園那麼大。儘管母親淡淡的語氣不像吹牛,但母親離開外婆家時尚小,兒時對空間的記憶往往會誇大許多。母親見我懷疑,便說有一年躲日本飛機,國軍一個團的官兵及武器糧草,藏在老園子裡,日本飛機竟沒有找到一個兵。大學時我去了一趟界嶺,在母親描述的老園子前待了許久。園子 一九四九年後分給了農民,據說住了一個生產隊的農戶。我去時絕大多數住戶已搬走,房屋坍塌得不成樣子,只是輪廓還在。前面一口巨大的水塘,呈腰子形橫在一座陡峭的山峰前,老園子便建在山水之間一塊開闊的平地上。主人在水塘上修了一條路,路上建了一座吊橋,如果將吊橋拉起來,外人除非游泳才可能進到園子。一位靠在斷牆邊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當年賀龍率兵攻打澧州城,有當地人點水,建議賀龍中途攻打向家園子,順手牽羊撈些金銀糧草回去。據說賀龍一看,園子不好打,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誤了攻打澧州的正事,老園子僥倖躲過一劫。母親的記憶也好,老人的傳說也罷,如今已都不可考,不過向家的富甲一方,卻是毋庸置疑的。

母親的母親嫁到戴家,鄉鄰公認是明珠暗投。母親的父親家姓戴,那時已家道中落,除了一塊進士及第的鎦金大匾,當年的尊榮所剩無幾。

母親的父親很上進,立志中興家道,重振門庭,於是投筆從戎。先入黃埔,後進南京陸軍大學,在民國紛繁複雜的軍閥譜系中,算得上嫡系正統。母親的父親身在軍旅,平常難得回家,年幼的母親沒和父親見過幾面。

作為向家大小姐的母親的母親,似乎並不在意夫君的這份志向,也不抱怨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更樂意生活在娘家的老園子裡。母親便一年四季待在向家的時候多,住在戴家的日子少。

記憶中母親的舅舅很多,有在外念洋書並出洋留學的,也有在當地任縣黨部官員的,還有在家什麼都不做,成天酗酒燒煙、納妾收小的。舅舅們各忙各的,沒人關注這個寄居向家的外甥女,甚至對這個嫁出門的妹妹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冷漠。嬸娘們更是你一言我一語冷嘲熱諷,雖有外婆疼愛,母親和母親的母親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尷尬和鬱悶。沒多久,母親三四歲時,母親的母親抑鬱而死,將母親孤零零地扔在了向家。

談及母親的母親的死因,一位嬸娘隱約告訴母親,說母親不是戴家的骨肉。言下之意是向家大小姐另有所愛,而且與戴家公子是奉子成婚。那時母親尚小,並不明白這事意味著什麼,對她的命運會有什麼影響,只當是嬸娘們慣常的饒舌。懂事後母親想起向家的這則蜚短流長,又覺得將信將疑,因為母親對婆家的冷淡,父親對母親的疏遠,除了家世和個性的原因外,似乎另有隱情。多年後母親和我說起,我倒覺得以向家當年的家世與家風,大小姐以愛情抵抗婚約,做出點紅杏出牆的壯舉,似乎也在情理中。

這件事的後果是苦了母親。母親的父親不久便續弦再娶。有了上次迎娶富家千金的教訓,這次娶了一個貧寒人家的女兒,並很快生下一男一女。在這個新組建的家庭裡,母親成了外人。母親的父親依然在外戎馬倥傯,繼母帶著三個孩子在家。即使繼母不是生性刻薄,母親在家也要帶弟妹,洗尿片,打豬草……

母親的外婆去世後,母親成了真正的孤兒。在富有的向家和敗落的戴家,母親都是無人疼愛的無娘崽!就在外婆死去的那一刻,「家」便在母親的情感世界中徹底坍塌了。

 

母親輟學在家,一邊細心照料弟妹、侍奉繼母,一邊熱切地盼望軍旅在外的父親回來,她相信在外做官的父親,一定會支持自己返校讀書的想法。

住在向家時,母親已經發蒙讀書。起先是在私塾,之後是在新式學校。新校是母親的三舅創辦的。國立湖南大學畢業後,三舅原打算留學歐洲,適逢二戰爆發,歐洲一片戰火,只好回到老家。三舅不願像其他舅舅那般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便拿出自己名下的家產辦了一所新式學校,一方面想用新式教育培養向家子弟,以使其免蹈父輩覆轍,一方面收教鄉鄰學童,也算報效桑梓。開學那天,三舅將母親從昏暗的私塾裡拉出來,帶進敞亮的新式教室,開啟了母親的學校生活,也由此奠定了母親對三舅的好感。在母親數十年的人生裡,三舅是唯一一個母親在心裡敬重和感激的向家人。母親的外婆去世後,母親回到戴家,沒能再返學校。其間三舅到過一次戴家,希望將母親帶回學校。母親的繼母一面客客氣氣地招呼客人,一面將弟妹打得大呼小叫,一會兒喊母親換尿布,一會兒呼母親剁豬草,母親忙得團團轉。三舅的話沒說出口,便被戴家那忙亂的場面堵回去了。

母親指望在外從軍為官的父親回來,相信父親一定會同意她返校讀書。她雖然不知道父親在外當多大的官,但父親曾就讀黃埔,而黃埔在母親那輩青少年心中,是一個神聖的殿堂。然而就是這位黃埔畢業的學生,徹底摧毀了母親的讀書夢想。「一個丫頭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就在家裡好好帶弟妹,過兩年找個人嫁了!」父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將母親滾燙的心,凍成了一坨冰疙瘩,之後幾十年也沒有化開。不再讀書也罷了,還要草草地嫁出去,十三四歲的母親忽然醒悟,她真不是戴家的骨血。

母親一聲沒吭,卻止不住淚水決堤一般地往下流。半夜,母親跑到生母的墳頭,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到不能再流出一滴眼淚,不能再發出一絲聲音……下弦月牙從絮狀的雲層中露出來,清冷地照著雜草蓬亂的墳頭,遠近的松濤嗚嗚地吼著,像海潮也像鬼叫。母親蜷縮在墳頭,那麼弱小,那麼孤單,孤單得像夜風中飄飄蕩蕩的一根游絲,像黑壓壓的樹林裡一明一暗的一點螢火,無所寄寓,無所依傍,只有茫茫蒼蒼的天地任其漂流!

從敗草叢生的墳頭出發,母親星夜兼程去了澧州城。先考上了澧縣簡師,後來又考上了桃源師範學校。從此,母親作別了繁華的向家和衰敗的戴家,再也沒有返回,甚至沒有遙遙地回望一眼。

 

在近代,無論在湖湘教育史,還是革命史上,桃源師範都是一所名校。民國總理熊希齡曾在該校主持教務,武昌首義將軍蔣翊武、民國政治領袖宋教仁、著名文學家丁玲等,都曾就讀於此。母親能考入桃師讀書,算是圓了夢想。對母親而言,桃師不僅是學習的新起點,

更是精神朝聖的起點,是擺脫封建家庭奔向新制度、獻身新時代的起點。剛迎來新中國成立的桃師,人人熱情洋溢,處處生機盎然,在人生暗影中待久了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敞亮心情,接下來的校園生活,大抵也是母親一生中最自由舒展的日子。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湖南師院後,母親囑咐我去拜訪在該校工作的幾位伯伯叔叔,那是母親在桃師時的同學。聽說我是戴潔松的兒子,一個個奔走相告,彷彿見了久違的親人。在後來長達四年的時間裡,我一次又一次聽伯伯叔叔們說起桃師求學時的掌故,主題都是當年的母親。後來他們之間有了走動,每回聚會,我都能從伯伯叔叔們已不清澈的眼神中,看到母親學生時代如花如朵、青春激揚的靚麗身影。

母親那時十六七歲,是學生會主席,也是學校的歌星,被譽為桃師郭蘭英。在那個時代,郭蘭英是全社會的偶像,以她來喻母親,可見母親當時在學校受追捧的程度。母親嗓子亮有歌星範兒,這一點我在童年裡幾乎天天見識。嗓子是否好到可以與郭蘭英媲美,兒時的我無法鑑別,然而母親的美麗,卻是郭蘭英沒法相比的。那時的母親看上去有些像秦怡,端莊賢淑而又充滿靈氣。去年在黨校學習時,遇到了桃師的現任校長。他聽說我母親是桃師的學生,竟在學校的檔案室裡找到了母親六十多年前的學生檔案,其中有學籍表,是母親用毛筆填寫的,一筆顏體小楷十分漂亮,還有一張照片,短髮、大眼,一絲淺笑含蓄中透出自信。嘴角微微後翕,似乎是為了藏著稚氣,又似乎是為了斂著靈性。照片雖已泛黃,邊緣疊了好些白斑,但歲月的斑痕依然掩不去照片上母親青春的光彩。

在偏遠封閉的桃源縣城,母親有這樣一張俏麗的面孔,一副亮麗的歌喉,加上若有若無的大家小姐氣質,同學們如星如月地追捧倒也自然了。母親學習刻苦,記憶力又好,屈原〈離騷〉、〈九歌〉之類的詩詞,可以倒背如流。假期母親無家可回,便獨自留在學校苦讀。伯伯叔叔們說,每回考試,母親都是第一名。

臨近畢業,同學們忙著報考大學,有報武大的,有報湖大的,更多的是報湖南師院,只有母親報考了上海音樂學院。得知母親以優異成績通過了考試,女同學羨慕中略帶嫉妒,男同學欣喜中略帶失落。後來,同學們的錄取通知書陸續到了,母親的卻遲遲沒有收到。直到畢業離校的前一天,校長將母親叫到辦公室,告訴母親政審沒有通過,因為母親的父親率領潛伏特務攻打鄉公所,被人民政府槍斃了!

時至今日,母親從未跟我談及那個時刻。也許這塊人生的傷疤,母親一輩子都不願意再次撕揭!一位當年和母親同寢室的阿姨告訴我,那一晚上母親都在清行李,幾本書,幾個筆記本,幾件換洗校服,母親翻來覆去倒騰了整整一晚上,母親沒流一滴淚,沒歎一聲氣……

大概就是在那個晚上,年輕的母親洞悉了自己的命運!自己決然叛逆的那個家庭,其實永遠也逃不出,她用一個夜晚逃離了那個家,也逃離了那個舊的制度,卻要用一輩子來證明那一次叛逃的真實與真誠。母親的生命之舟逃離了舊有的碼頭,卻始終馳不進她理想中的新港灣,只能孤寂地漂蕩在無邊的大海上!

母親離家後再沒回去過,也沒和戴、向兩家人聯絡,並不知道在外從軍的父親一九四七年解甲歸田賦閒在家,不知道他當初配合老蔣反攻大陸,在湘鄂一帶帶領潛伏敵特同時攻打鄉公所,更不知道他是老蔣親自任命的湘鄂川黔邊區潛伏軍總司令。在母親的眼裡,父親是一位不可親的父親、不稱職的家長,一個她永遠也扔不掉的政治包袱,卻不知道父親還是一位效忠國民黨的司令。

在歡送同學們走向大學的喧天鑼鼓裡,母親背著簡單的行李,形單影隻地去了桃江二中,那是一所藏在大山窩裡的鄉村中學。暑期放假,學校只有一位年過六旬的老校工駐守,迎接母親開啟職業生涯的,正是這位神情木訥、行動遲緩的白髮老頭。

命運多舛的母親,似乎天然地和山裡那些淳樸而貧困的學生親近,每個月除了留下生活費和買書的錢,餘下的工資全都接濟了學生。母親三年後從桃江調往澧縣,路費竟是向同事借的。離開桃江二中時,母親擔心學生知道了跑來還錢,便趁天色未明離開了學校。「文革」後期,我家下放到夢溪鎮,有天家裡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自稱是母親在桃江二中時的學生,當年因為母親的接濟才把中學讀完。客人邊說邊抹淚,母親卻淡淡地說:「我都不記得了。」

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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