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瘋長
序 /張煒

這十幾疊散文組成的集子可以看作首尾相銜的一部「夢溪詩章」,一曲時而激越時而低徊的長吟。筆觸所及,皆為夢溪故地,父母至親和兒時老友。野風吹起渡口的層層漣漪,湖上蘆荻聲聲如訴。這是一場追憶的逝水年華,一個離我們遙遙無測、邈遠到難以言喻的空闊世界。詩人沉浸忘我,以至於忽略了光陰流轉,心靈留駐,耽擱在一壺濃香撲鼻的春醪旁,酣醉不起。

傾聽搖晃不醒的囈語,走入那個叫做「夢溪」的古鎮深處,感受風情野韻和一個個傳奇。青石老垣從霧幔中一點點析出,粗長的聲氣由遠而近。扁平的歷史在我們眼前矗立起來,古井苔痕變得鮮活湮濕,開始一滴滴滲流垂落。一個少年從踏上停泊烏篷船渡口的第一步起,就開始目擊生存的憂傷和慘烈,接受自己不可擺脫的命運。記憶中的第一次死亡事件是鎮上的老更夫,這位老人每天夜裡呼喊的「小心火燭」突兀地消失。而後是一個個親人的離去、從小廝磨的友伴作別,生活真容依次顯露。無法習慣的死亡與同樣唐突的愛情交織一起,令人滋生出無法排解的哀痛和深長的驚懼。

這是發生在一座中南小鎮及四周的故事,它由小城、村野、河畔、知青生活點組成,孕化演繹,滋生萬物。它貧瘠,卻散發出永恆的溫情,濁臭與馨香,冷酷與熱烈,一層層積疊鑲嵌。純真無瑕的愛戀與鄉間猥褻,大義凜然和怯懦苟且,生生攪拌在這方無所不包的鄉土裡,令一顆遊子之心無力割捨。這是一部周備細緻的人物志、風俗志,是與故土和昨日的一次促膝長談。其中,追憶「九條命」的頑韌的父親、美麗柔弱而又剛強堅毅的母親之章,讀來真是感人至深催人淚下,再沒有什麼文字可以替代。這是最不喧譁的刻記,具有驚心之力卻又始終呈現安然沉默的品質。與這些記述相映的是另一副筆墨,即幽默俏皮和忍俊不禁、機智過人的揶揄和反諷。

有一些過目不忘的篇章,於節制樸素中透露出驚心的消息:「三嬸」的失貞和男人的頹唐;麻臉老校工悲壯的「義舉」……它們沾滿血淚,閃爍著艱難生存的人性之光,其故事本身就蘊含了底層的日月倫常,寫滿道德禮法,可以作為複雜的人性標本,一部鄉間的百科全書。

全書的豐富性既表現於斑駁的色彩和含蓄的意緒,又由淳樸率直的美學品格顯現出來。它寫苦難不做強調,談幸福不事誇張,所有議論和修飾都給予了恰當的克制。這部憶想之章把坎坷與折磨化為題中應有之義,內容上毫無沉鬱滯重之氣,形式上也沒有迂迴艱澀之憾。它轉述的是流暢的生活和樂觀的精神,有一種自然沉穩、自信達觀的氣度。我們掩卷之後,除了對人事耿耿於懷,還有關於風物的不滅印象。比如我們耳旁會長時間響著知青們在露天影院的那場打鬥聲,北風掠過大葦塘的尖嘯,感到陣陣刺骨的寒意。那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淒涼而又迷人,好像是專門為當年知青們量身打造的一個人生舞台,在此盡可上演淋漓的悲喜正劇。

書中濃墨重彩寫了一棵祖父的大梨樹,它彷彿栽種於文字中央,蓬勃茂盛,碩大水旺,儼然成為一凜然不可侵犯的神物,為一歷經滄桑者的另一具形骸。這些描述甚至讓筆者恍若站在了《詩經》中那棵神奇的「甘棠」之下,瞻仰它的濃蔭匝地,偉岸雄奇,承接不可思議的神性之光。

翻閱中,隨著最後一個字符的出現和消逝,思緒漫湮開來。我們不知道這本書有什麼理由從無數的鄉野回憶中凸出,也不明白它叩擊心弦的力道從何而來。熟悉的生活場景,血緣和故土,生死離別,他鄉憶舊,如此而已。可又不止於此。形制類似,質地有異,原來它以獨有的蘊含和舒張吐納,產生出綿長不息的力量。

我們感受了它的洞悉和寬容,率直和誠懇,還有無諱飾無虛掩的為文之勇。信手寫信心,傾吐過來人的慷慨,其實是很難的一件文事。世事洞明而後能捨,經歷漫長愈加執著。我們就此看到了一篇篇沒有書生氣也沒有廟堂氣,更沒有腐儒氣的自然好文。它是心靈自訴,歲月手劄,親情存念,也是搏浪弄魚。

「弄魚」在書中有過專門的記述,那是精密的河溪水口絕技:踏激流涉灘石,捉到活蹦亂跳的大魚。

好吧,現在就讓我們打開魚簍,一起分享。

 

二○一八年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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