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完售)
文字的初始,是宇宙

那是高三的二類班級。我考上博士班,休學到女校實習半年。身為實習老師,我的任務就是隨堂跟課,觀摹教學技巧。

實習年級既在高三,沒有課外活動,我也不擅長噓寒問暖,就一直未與學生相熟。生活像打卡,時間到了進教室,下課再出來,我會在鐘響前兩分鐘先收好東西,免得下課後學生熱絡,顯得我一個人尷尬無比。

一開始都跟社會組導師班的課,直到十月底老師出國,交代我替她代二類組的課,才初次走進二類班。老師說,常去教室,讓她們熟悉妳,上課比較有反應,「我教書教了幾十年,沒碰過像她們這麼沒反應的學生,妳先看看,到時自己上台才不會太受傷。」 

那是全年級國文墊底的班。一踏進去便能感覺到強烈的氛圍:充溢著有稜有角、屬於自我的性質,且不笑臉迎人對待闖入者。我上台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就躲到最後一排靠門的空位。

看到學生便滿臉堆笑原就違背我的本性,既非導師班,沒有親切的義務,我遂配合整間教室的氣氛,放心地臭臉。沒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 

我像個旁觀者,旁觀一場體制內的戰爭。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個月。


那兩個月裡,沒有任何「老師」的角色扮演,我像教室的幽靈。偶爾發生一些窘迫插曲:例如教師節,全班合寫卡片給老師,老師高興地朗讀,我只能尷尬陪笑,就像不小心跑錯婚禮,偷窺別人日久生情的甜蜜。另一次全班合訂飲料,替老師多訂一杯傳到台上。我企圖讓自己隱形,避開這場景,下課前突然有一杯傳來,大家騷動著回頭看我─我看得出那不是真心想給我,而是顧慮我坐在教室,多了就傳來。沒喝下那杯不屬於我的飲料,鐘打後拿回行政單位給同事。 

十月底老師出國那週,配合模擬考時程排復習考,只留一節要我檢討週三夜間的國文手寫題。模擬考名次墊底後,老師要求全班週三留校考國文。

那天傍晚進教室監考,她們作文遲遲寫不完,或許因放學了,我稍稍卸下「老師」的包袱,在黑板戲謔寫上「7:00姊姊會來收」,塗兩個青筋符號就出去吃飯了。七點多回來,黑板上多了一個kuso我外型的生氣人臉,後面三個選項:「a屍、b垃圾、c錢」。她們問我要收哪一個?我佯裝不悅,全班大笑。那是我初次見到這群孩子在課堂外的生命力,青春不能被禁抑。

夜裡,把考卷搬回辦公室,一張張翻閱。乍看前面幾張,只覺得她們的基礎差得讓人頭疼:語法不順、錯字連篇。

高中時我是非常會寫作文的小孩,因為夠笨。我被體制馴化得極好,那種痕跡,直到前幾年還留在我的作品裡:習慣光明結局。

實習前,偶爾會在網路上收到幫忙看作品的請託,因不願干涉他人與文字相處的方式,一律回絕。但此刻,我是一名實習老師,改作文是我的職責,她們的目的也和那些寫作者不同:不求綻放才華、孵作家夢,而是拿到基本分,應付該死的考試。

於是我調適自己的情緒,轉換標準、拿起紅筆。那成了實習生涯的轉捩點,儘管當下我並不曉得。

 
週五早晨在課堂檢討作文時,我寫了一份講稿,以文字,對全班進行第一次點名:有佳句、有創意、畫面立體、引經據典、寫景抒情、寫人性、交卷速度快 …… 我想盡辦法換方式,點完全班的名字。有幾個孩子被點到名時,露出驚訝的表情,眼裡忽然有了亮光。她們真可愛,不習慣被稱讚,還會謙虛說運氣好、突然有靈感。

我說,不要覺得自己國文不好。考試成績不好,是國文課本跟體制的錯,不代表妳對文字沒有感覺。請運用自然組的優勢寫作,社會組看到一朵雲,就只是一朵無聊的雲,妳們可以分析這朵雲的物理與化學現象,「改作文的都是中文系的老師,跟我一樣廢、一樣無聊的人。不同學科的知識,會讓他們眼睛一亮。」

那堂作文課就像魔法,將我與她們的關係搖身一變。中午進去她們班拿東西,邀吃午餐的吃午餐、邀打球的打球,不肯寫作文的,要我下次先改她的作文。

那天夜裡,和友人去看電影。在電影院裡,我發現自己無法專心,一直想起那些孩子,廢廢的、沒有自信,對世界畏懼又好奇的臉。被看見了,拐彎抹角躲藏,仍忍不住快樂的臉。暗暗下了決心:以後每篇作文我都要好好改。儘管時間無多,能照顧她們多久,就多久。 

〈不朽〉、〈通關密語〉、〈閒〉、〈出口〉、〈為自己加值〉、〈不怕我和別人不同〉、〈學校和學生的關係〉、〈獨享〉、〈回到原點〉、〈堅持與放手〉、〈表與裡〉、〈我看歪腰郵筒〉、〈平常心〉、〈失去〉、〈自勝者強〉、〈我對制服的看法〉、〈我看廣告〉、〈孤獨的滋味〉、〈拼圖〉、〈忍耐與等待〉、〈道歉的勇氣〉、〈信念〉…… 

後來,我總共改了這些題目。真想把這串題目拿給其他寫作者看看─就在我們夸夸其談文學該是什麼樣子的時候,高中生還在受這樣的折磨,將她們趕離文字的美好。

事實上,由「文學」切換至「作文」的狀態並不容易,那是美學與智識的回頭路─這麼說或許太抬舉自己,但,我歷經藝文養成,拿獎、出書,成了所謂「作家」,幾乎就是個偷拐搶騙的文字賊。改作文,似乎是我在實習學校裡,唯一消除罪愆的方法。

當我嘗試放掉以往對文字的標準,把她們當成不會寫字的初學者─每寫出一個字都變成奇蹟。我盡可能寫很多評語、畫很多佳句,有一分值得稱讚的表現,就在旁邊寫十分鼓勵:「妳好棒!」、「太強了!」、「我很喜歡這樣的筆調」、「五體投地!」、「非常迷人的細節」…… 作文沒寫完的,就算只寫兩行,我一樣寫兩行鼓勵她。也提醒自己,要連結孩子之前的作品,讓她們覺得確實「被看見」:「妳上次也寫夢呢!只好封妳為作夢達人了XD」

我改作文還有一奇怪的癖性:從不打分。必須打分時,則往高處打。寫作是不需要分數的,讓孩子相信自己可以寫,比寫得好重要。

漸漸發現,高中生的作文充滿樂趣,比方孩子寫國中讀二年四十班,是時間趕把十四寫成四十了,忍了又忍還是批:「真是超級大學校啊!」另一個將自己的困境比喻成殭屍,「真的很可怕啦!」買了我的書的,作文寫出一模一樣的句子:「這句真眼熟啊哈哈XD」較為熟絡的孩子寫了荒唐的情節,就直接嗆她:「妳87喔!」 

在文字往返後,她們不吝向我展開她們的少女世界。即便大考倒數,也不減這群孩子鬧騰騰,沒被體制剝蝕殆盡的樣子。

教室前面的柱子畫有很多小黑線,每條黑線旁註記名字,那是幫大家「量身高」的牆壁,測驗結果我比物理老師高一點。後門貼迷你籃球框,導師發現氣得把框拔掉,她們又黏回去。為了種班級植物,偷拔學務主任養的茄子。告訴我隔壁班人很好:「她們是唯一沒因為我們很吵,摔過門的班級。」討厭寫國文學習單,幾次老師出作業,全班都沒寫,就在講台放有趣的擺飾,例如加水會開花的聖誕樹,老師一開心,就忘了學習單。

在嬉笑、玩鬧之下,我漸漸發現她們的純真、體貼與敏感。她們極易闖禍,但從不虧待他人。高中生不像成年人那樣自我中心,懂得尊重別人的感受,在她們班,沒有任何人被惡意排擠。 

而且她們總記得我說過什麼。其中幾個孩子得知我實習完要繼續學業,過幾天,另一個孩子問我,「老師妳實習完要做什麼?」旁邊的人就接腔了,「去念博士啦。」

她們三不五時孤狗我然後問東問西,邀我上物理課、體育課。住政大附近的,假日相偕踏青,走上文學院自拍傳給我,說我們來拜訪妳家,令我哭笑不得。

我也不斷試著,在有限的身分裡,替她們撐開多一點自由。例如某次週三晚上,她們留校寫作文,又有孩子過來問我:「老師,可以去廁所嗎?」我忍不住開腔:「各位同學,上廁所是基本人權。以後我在前面,不必問我,想去就去好嗎!」

「上輩子殺人,下輩子改作文。」

這是「國文老師界」很有名的一句話(國文老師界真是超可怕的結界),看到我改作文後,常有國文老師這麼跟我說。但我不覺得自己上輩子殺了人。

我不僅改課堂作文,也把老師評完分的模擬考考卷收過來加評語(是的,因為我是實習老師,不夠格參與模考閱卷),試圖在分數之外,替她們留下一點點對文字的真心。

改作文確是良心事業。評語寫:「太抽象」,簡單迅速,但孩子不會懂,於是我拉出箭頭,告訴她這裡要加什麼畫面、什麼細節。遇到好的材料,則回:「請把它變成妳的『萬用故事』」,再遇到類似的題目,就照寫。語感拖沓的孩子,則找出慣用語,替她想怎麼刪減替換。

前前後後我去總務處申請了近十支紅色簽字筆,總務處的人問我為什麼一直來領筆?起初我用細原子筆改,改了二十份就起水泡,換簽字筆後輕省多了,雖然還是得了肌腱炎。

我在教室後方布告欄,用便條紙標示出「三○作家區」,將佳作影印、畫螢光筆張貼。我爬上爬下,盡可能貼好貼滿,有時貼某個孩子的,未必真的寫得好,只是想鼓勵她。下課時,孩子群聚在那看作文,撕下來的舊作不知道放哪,她們自己拿了一本資料夾來裝。

其他老師總說,這群孩子不用功。但她們常拿改完的作文來問我:「這段評語的意思是什麼?」、「這個要怎麼改?」也苦著臉,「老師我作文好差喔∼」我總回:「哪會差?妳寫得很好啊!」

我發現,評語再多都不夠,永遠不夠。 

所謂「呷好逗相報」。實習老師沒有薪水,我在意勞動權,對工作挑三揀四,唯獨改作文沒有怨言。

學測逼近,我想把時間留給高三孩子,拒絕替高一語資班上寫作課,改作文的事業則不斷擴張─別班高三孩子看到教室後方那面牆,拿一疊來請我幫忙,到其他高三班級教作文後,甚至改到她們讀別校的兄弟姊妹、老師的小孩。

那陣子我的辦公桌堆滿作文。又一個不認識的孩子拎著作文冒出來時,我總會非常為難,但我說不出「我改不完」,只好凌晨爬起來改。

孩子常笑我在她們的作文上寫作文。其他老師也都勸我不要這樣改:「以後妳當正式老師,不可能這樣改。」但世界上到底有什麼不可能的?

有件事,無論過多久,想起來都會掉眼淚吧。替隔壁三類組孩子改作文,其中一個個子嬌小的孩子,作文實在不好,要怎麼改我想了好久。還回去,她跑來跟我說:「老師,我知道我作文真的寫得很差,但老師這麼認真幫我改,我很感動。」再遇到她時,我告訴她:「妳那樣跟我說,我也很感動。」

二類孩子常截圖給我,說某班學生在IG貼我改的作文。總會有人在下面指認:「楊婕改的。」 

這樣夠了嗎?教育豈有言「夠」的時候。其實說「教育」都太堂皇,不過是想文字、寫文字的事。

可我終究是自私的。我無法認同體制,無法認同學生得穿制服而老師不必(是啊教育部規定不能懲處學生,但你去校門口看看,有幾個學生敢不穿制服來學校?),無法認同老師能上學生廁所但學生不能上老師的,我甚至不喜歡稱「學生」為「學生」─ 在我們的教育體質中,那帶有太多負面的意思。

誠實以對:我僅有改作文的時候,像個「老師」。 其他時候,我把學生當成真正的朋友,一起打球、蹺課、喝酒。能平安度完實習,也許是哪個會寫作的神眷顧吧。

無法以這樣的姿態,留在這樣的體制裡,我有我想追求的人生。但她們總說:「沒有老師喜歡我們班。」因為吵、因為成績不好,我非常不忍。這群孩子是我最初的愛,也是最後,儘管從作文開始,末了已與作文無關。哪怕一輩子都寫錯同樣的字,也無損她們的可愛。

期末,被分派帶高一學生去雲林鄉下服務學習,我疏離淡漠。那幾天常想,如果二類孩子見到這樣的我,怕是認不出了吧。作為「老師」,我的情感都給了她們,再沒有剩餘。

學測前兩週,她們請長假溫書,校園突然變得很空。來不及改完的作文,我拍照丟到雲端,讓她們貼到班群下載。幾個孩子用line傳新作文給我改,我再錄語音丟回去。

第一天、第一節考國文。前夜我要到名冊,搭配試場分布表,核對全班的考試樓層、教室,以不同顏色的螢光筆區分。當日早上我睡過頭,搭計程車飆到考場,一個個拍肩、握手、擁抱,找到的就在名冊上畫線,免得漏掉。

想起電影《一個都不能少》,是那樣的心情。平常並不相熟的孩子,看到我便遠遠跑來抱住:「老師我好想妳。」另一個曾在我稱讚她的作文時發出大大的「ㄟ!」聲的孩子發高燒,找到她後放心不下,鐘響前再繞回去一次。她說,老師我好擔心之前讀的功虧一簣,我跟她說:「不會的,不要擔心。」

鐘響,我到附近的咖啡館,等她們寫完這篇人生的作文。收卷,回到一樓出口等候。她們笑鬧著出來,紛紛告訴我:「老師我寫上次妳幫我改的那篇喔 ∼」、「我寫妳說很棒的那個故事喔 ∼」其實我只想告訴她們,寫得不好沒關係、忘了我平常教的也沒關係,我真的不會生氣。

實習結束,將回到學院,繼續自我的探尋。不會再替任何一張作文評分,甚至將不小心重拾,對文字傲慢的習氣吧。

曾以為將冷淡地度過實習生活,是文字,讓我看見心的缺縫,產生照顧她們的念頭。

改作文之初,我以為她們是我的孩子,一心要為她們,上一堂沒有分數的作文課。如今領悟,其實我才是她們的孩子,她們用年少青春,帶我走了一段沒有分數的人生旅程。


實習完,都要交一份教育實習總報告書。

這篇散文,才是我真正的報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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