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完售)
翹翹板倒向另一端 /廖梅璇

年近三十,楊婕出了第二本書。

踏出處女作《房間》裡的潮黯公寓,人生途上走了一小段路,過去的創傷還沒沉澱,又迎來新的體驗,從學生身分轉換為實習教師,生命的比重滑移著,翹翹板在空中彈起沉降,倒向另一端。

楊婕在這本書寫令她觸動的女生男生和動物,文字如磁浮列車般流暢,只有挨近情感邊界時會頓挫一下,力道也不重,唯因之前如此滑順,於是讓人曉得了頓挫是重點所在,猶如生著倒刺的貓舌,舔在讀者心頭,介乎痛癢之間,是一種痠軟與抽搐。三十歲的人,都知道這種事過境遷的搔抓最難受。

寫痛苦而不撓破傷口,流為鮮血淋漓的展演是困難的。楊婕沒有下重手,隔著距離把包裹好的回憶攤開,一件件數算,語氣甚至帶著一點溫柔,夠誠實的人才做得到。

誠實有很多型態,楊婕的是膠囊型,包覆著一層自我保護的明膠。輯一「孩子」前半部書寫女校實習教師生涯,看得出她比誰都關心那些女學生。不過是個實習老師,她分明可以裝死,什麼都不做,卻忍不住總想拉著少女親近文字,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又怕投入太深,只換來學生的漠然,先套上軟蝟甲,反覆提醒自己,別混淆老師與朋友的角色,別太倚賴少女的義氣相挺,別讓她們上大學走光光了,剩自己還掛念著她們。

如此反覆掂量,正是因為嘗過太在乎的苦。輯一後半部幾篇文章,寫孩提青春時,坐在翹翹板另一端的遭遇。〈原型女人〉講曖昧過的國中女同學、〈愛的教育〉有以愛為名的恐怖國小老師、〈恨的教育〉遇上控制狂大學教師下指導棋,權力的金球在身分歲數落差間流轉,曾重重傷害過楊婕,但也教會她,權力關係從來不是僵滯的鏈結,脫離了這個情境,進入另一個,金球也可能轉到她手上。易位而處,方能看清愛不是愛,而是忐忑與傷人的衝動,可恨的人也未必如此可恨,人被框限在某種體制或處境久了,規則扎進肉裡生長,整個模樣都會歪斜掉。理解讓她的文字在通透裡折射出一汪暖意,不是廉價的同情,是對他人,對自己更深沉的認識。

因而,再往下讀那些她潛到意識深處撈出的殘酷片刻,尤其是〈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海邊與賽馬節〉、〈怕狗婕〉幾篇文章,不免替楊婕慶幸,還好她經歷苦澀後,沒有長成同樣殘酷的成人,沒有讓仇恨動力學繼續運作下去,在握有權力後,將己身曾承受的痛苦施加給弱勢一方。她反倒在少女的純真裡,找到療癒的力量,女生對女生不再只有父權秩序裡的忌憚排擠,也有悉心呵護的姊妹情誼;也只有女生才看得出,那些彆彆扭扭、玻璃心,公主病,對愛的錙銖必較,都是一個小女孩好怕被人厭棄,強迫自己不要愛得太熱烈,衍生出的種種症頭。不知當初楊婕是否以為,把玻璃心煉成金剛鑽,就可以百毒不侵。然而,從翹翹板一端倒向另一端,她仍然敏感,好在如今學會彌合傷口,強化玻璃只裂不碎,修好了還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

私心最喜歡〈怕狗婕〉這一篇散文,題目貌似搞笑,內容卻赤裸裸剖開成人世界的偽善,沒有過多的修飾,字裡行間卻痛到嗚咽。楊婕寫孩子對醜狗一往情深的維護,恨自己無能為力,恨愛得不夠徹底,害怕被悲傷淹沒,左思右想,只好先遺棄愛的可能,簡直就像後來對待女學生的態度。只是活到這個年齡,為那麼多人和動物流過淚,不得不對任何情感的萌生提高警覺。儘管她一再聲明,恐愛症頭已經好多了,那種小心翼翼,渴望與閃避,還是讓過來人心有戚戚焉。

高度自戀又自省,敘事熟極而流中閃現靈慧,楊婕的作品散發著矛盾的魅力。

那樣複雜,連我也不曉得如此形容她的風格,會不會踩到地雷,不小心誤觸了她的玻璃心,但好文章常來自於個性與文字融為一體的渾然。她在這個已經稍微對世界釋懷,卻尚未遺忘傷痛的年紀,確實寫好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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