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完售)
認識楊婕與她對書寫的忠誠 /吳曉樂

談這本書之前,得談我對這個作家的階段性理解。楊婕的《房間》住在我的書櫃裡,當時在誠品翻,覺得頗有意思,刷卡帶回家。她的文字有強烈的風格,一沾上手,短時間內洗不掉,生辛且嗆,其後,找著她的臉書,默自觀看,先是很羨慕她嗜食肥肉的可愛天性,那篇震顫人心的〈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亦未錯漏,緊接著是她與廖梅璇共同接受《BIOS Monthly》的專訪〈高潮就像永無島〉,楊婕在裡頭的一段描述如彗星擦亮天幕:「她很小開始性幻想;第一個暗戀的男孩,是因為某次不小心摸到對方的手─自此,她經常夢見:男孩裸著上身,和她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外面的世界正在毀滅。」

單單從這個意象我就膽敢預言此人的文字會一再給文壇捎來新氣象。她寫,她太敢寫了。尼爾•蓋曼曾說過,寫散文如果不誠實,就別寫了。而楊婕,簡直是太誠實了。

縱使在房間之外,作家的步伐顯得有些凌亂,但她並不怕。一如她的性幻想,整本書的文字都逃不了一種設定:她跟著誰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而外面的世界正在毀滅。有趣的是,跟楊婕一同躲在石頭後的人,隨著際遇而有不同的人物,有些她喜歡,有些她忌憚,但多數時候她都是喜歡並且忌憚著。這本散文集也是一本過敏病記,作家的過敏原是人類。跟漫天飛舞的花粉一樣,作家閃躲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一旦走出房間,作家就得做足能否全身而退的心理準備。楊婕多數的書寫,都可以濃縮成一句:你會愛(傷害)我很久嗎?

她以割肉剔骨般的決絕削下個人經驗,並且在讀者面前,慎重地重新排列。從輯一開始,讀者即不難察覺,作家擁有一顆反覆給她帶來折磨的心。玻璃心。人情中的聚散,總能以任何形式帶給她痛楚。這種書寫的基調,相信很多讀者並不感到陌生,但我獨獨想指出一點來,楊婕所挑出來的對象,形象不一,且數量多繁。不僅點出了現代人類生活中人際的高度折疊和變換,也側寫了作家「變形蟲」般的天性,無論在怎樣的個體面前,她都能將自己拗折成,可以投射出對方樣貌的型態。她並且以近乎成癮的姿態,編排她的人際關係,你,我,我們,我們,我,你。這豈是一句「因誤會而在一起,因了解而分開」所能道盡?楊婕是一個精於描繪「裡」與「外」的作家,上一本書《房間》的內/外辨識,在此書仍有遺緒,而對於界線的校準,她嚴苛到近乎殘忍的境界,一旦對談中「不投機」的匕首乍現,都能讓她決心宣告,自這一秒起,我們不再是我們了。更令人傷感的是,在楊婕的筆下,「我們」往往是「我」的敵人:人際本身時常對個人的完整性造成難以逆反的毀傷。弔詭的是,作家何嘗不是深諳此道,她每一次出手,總也達成痛快的奇襲。

楊婕捨棄了二元論的蹊徑,帶來一系列坐立難安的觀賞經驗:受害者並不必然無辜,暴行者也有其嬌憨可愛的時刻。知識,老師,大人,並不等同善良;無知,學生,孩子,也不保證單純。觀眾們被故事裡的情節給牽到了審判前,卻無法分說雙方罪行輕重。故事的尾聲往往是一場無關痛癢的報復:作家登出這場遊戲,也許終止過敏的方式就是,遠離過敏原,總勝過日日仰藥,來抑制天生的心理機制。作家狼狽的道別方式,讀起來並不甚痛快,卻次次拽著讀者直視生命的本質。我們起初都像當好人,但我們最後都更像楊婕。

作家自陳,她對於人與人之間有種利益交換的味道。她每回於臉書上更新,屢屢有忠誠的留言與轉載,許多人從中坦白,對她的書寫泛起一股「不適的共感」,以此觀之,她與讀者的關係何嘗不是如此:該給的,我沒有閃躲,現在換你們,交出一些痛苦吧。

楊婕維持、甚至相當程度地鞏固了散文文類的透明性,她其實可以偷懶的,佯裝在寫別人的事,或者戴上假面,沒有,這樣一個玻璃心的女生,把自己給站到鎂光燈下。楊婕在書中拋出一項問題,「人可不可以捨棄自己的才華?如果我真像歐說的,深具天賦,我有權利,放棄這分天賦嗎?」但她用了整本書來刻畫另一個問題,「我有義務,不放棄這分天賦嗎?」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誰讓埋在胸腔裡的玻璃心,實則有個別稱為,作家之心。

她注定得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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