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的起點

與王雨卿低語細談,揣測他的心意,臆想他的感知,追尋他的行蹤,閱讀他的文字,甚而,拆解油印刊物上,可能出自他的筆跡,時間匆匆,竟超過十年光陰。

首次發現他的名字,在一份不屬於我研究範圍的動物學術論文裡,我發現他詳細地記錄下蝙蝠的拉丁學名、台語拼音名稱,還註上了世界語(Esperanto)的名稱。

「為什麼?」我心裡非常疑惑。

收集到片片斷斷的王雨卿資料越多,我心裡的情緒便越複雜,最初是想著如何能將他納入我的博士論文體系裡書寫,後來幾番考索,終究放棄這個念頭。就學術論文而言,他的資料太少,太零碎,無法串連也無法統整。但這個早逝的博物科老師始終縈繞在我心頭,在撰寫博士論文的苦悶過程中,我多次拿出他的資料閱讀,越是了解越是不忍。王雨卿因為家境困苦,只有公學校的學歷,但憑著自學,一次一次參加了檢定考試,最後取得文部省中等教員的檢定試驗──博物科及生理衛生科的資格,這項考試非常困難,根據何耀坤先生的說法,日治時期五十年間,台灣人總共只有兩人通過博物科檢定考試,其一為王雨卿,另一位則是在戰後擔任台灣水產試驗所所長的鄧火土先生。如果王雨卿能活長一點時間,會創造出什麼更光榮的歷史?我常常自問這個問題。當時正在撰寫博士論文的我,實在無暇再追尋其他的資料,我輕輕地對資料夾裡的王雨卿說:耐心地等我一下,我會回來找你。

多年後,當我重新審視王雨卿這個既是生物學家,也是個世界語者的生平,心裡的念頭隱隱成形:若他不能在我的學術論文裡出現,那麼,我可不可能在文學作品裡重現他的光采?

「太過短暫的人生。」我彷彿聽見他的喟嘆。我開始構思讓王雨卿再活一次的可能。

此時,王雨卿編輯的世界語雜誌尚未出土,我只能在其他人引述的文字中知道曾有這樣一份雜誌,但無法見到原本資料。

「究竟在哪裡?」王雨卿的人生之於我,常是問號。

記得那個冬日,經過一天的搜尋,我走出在早稻田車站附近的日本エスペラント協會,滿是疲倦,卻沒有喪氣過。我知道那份刊物一定就在某處,也許並非等待著我,但終究會被看到。

當書寫正式開始,我墜入了一個無名以狀的哀傷之中,時間維持甚久。小說情節中的某些人必然在王雨卿的人生中出現過,但不曾遇見過的人卻有可能在彼此的生命裡留下痕跡。這聽來弔詭卻又無比可信的推斷,促使我審視當時代相關的人物,思索他們交纏於生活、催化歷史的意義,越是發掘,越是令人心驚。有時,我以為我在寫小說的情節、對話,但有時候,我驚覺自己竟用寫學術論文的嚴謹和理性自問:真實是什麼?

真實是王雨卿真真切切活過一回,也愛了一回。真實也是他幾乎被湮沒、被遺忘,曾經奮力追求過的一切,幾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記得。

真實更是,不僅王雨卿不被記得,許多那個時代逐夢、掙扎的人,也被遺忘了,當我端詳畫作入選台展四次的柳德裕(一九○二─一九五九)的作品,被他倔強凝視世界的眼神觸動。我揣想一個家宅彩繪師轉而揮繪油彩,是怎樣的心境?我把柳德裕當做人物原型,轉換成小說裡的「柳得裕」,詳細呈現彩繪師的傳統技法,描寫這個非科班出身,卻在一次公開舉辦的繪畫比賽中,擊敗林玉山和潘春源的畫師。

真實,是佐伯操這樣的女性,堅毅柔韌地撐起了歷史,但當時間的巨輪無知無覺地輾過,遺留下來的又有什麼?

越是書寫,我越是體會到,這可能是一本遺忘之書,不僅佐伯操即將遺忘自己,若曾這樣熱切愛過、燃燒過的點點滴滴沒有被記錄下來,遺忘是必然的事實,而書寫的我,無法置身事外。

書寫過程中,我收到了來自日本的學妹呂美親寄來的資料,美親的欣喜溢於言表,與我分享出土不久,王雨卿編輯的世界語刊物《綠の島》(La Verda Insulo)。我看著工整仔細的統一字跡,精緻的插圖,拿著刊物的手竟是微微顫抖的。我想像王雨卿就是用這樣的筆跡,記錄了他看見的動物,魚、蝦、蝸牛、蝙蝠和蝴蝶。看到自己追尋了那麼久的人物,彷彿仍然呼吸著,透過紙面微笑著,可能還等待著,我知道,我一定要以文字陪伴王雨卿走到盡頭。

也許因為書寫者是我,因此這本小說視同我的創作,但實際上,我多麼感謝那段時間,有這些小說人物與我同行,還帶上我一向喜歡的昆蟲、植物,把我的生活點綴得熱鬧非凡,陪伴我度過了許多低潮無解的時刻。我筆下的昆蟲、動物,僅只是這些生物學家眼裡看到的一小部分而已,無論是蛾的絨毛、蝴蝶的翅脈,還是紅蝦的觸鬚,我相信在熱愛生物研究的學者來說,一定讓他們雙眼發亮,講來便如數家珍,甚至訓練了一手製作標本的好手藝,即便奪去了這些動物的性命,也為牠們留下最好的形體狀況,以供留念、參考,然而,這些對研究有莫大熱情的學者所存在的時代,卻是死無全屍,莫名失蹤,甚至連屍體都找不到的時代。我特意突顯死亡與標本的對立關係,是向台灣歷史上無可選擇的時代悲劇致意,也是向被粗暴踐踏的珍貴生命致敬。

對於黑暗來說,光的存在何其重要。何處尋光熱,何處尋找最初的火種?當文明和精神終於能凝聚成一道捍衛價值的流燦之光,亮光的起點源於何處?對小說裡的王雨卿來說,生命雖有其盡頭,但想望無盡,愛也無盡;對佐伯操來說,幸福雖有其盡頭,但相思無盡,記憶雖是漫長的一條路,但已非記住不忘,就能持續的永恆。

我想像,當雨卿站在台南運河望著發亮的河面,想到自己一路走來的悲欣,可能疲憊卻無憾,他知道,自己生命的亮光的起點,起始於對夢想鍥而不捨的追求。那麼,當台灣人能開始一點一滴將這些逐漸被遺忘的歷史斷片撿拾回來,可不可能也是另一個亮光的起點?二○一六年,我寫完了這本小說,在同年獲獎,那年正是王雨卿誕生一百一十週年,他正如自己在自編自印的世界語雜誌中取的筆名「曄星」,在書頁裡現出了獨特的亮光。

書籍即將出版的此時,一定要致上我心裡特別的謝意:特別感謝我的家人,容忍一個整天都埋首文獻書堆的女兒/姊姊,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個言語無味、耽溺於思索的研究者。在出版業寒冬的時刻,毅然決定出版這冊小說的印刻文學總編輯初安民先生,我記得初先生在二月的冷空氣裡吐出的煙霧,他不僅是個勇於承擔的出版人,也是個給予我諸多鼓勵的前輩,沒有他,沒有這本小說的出版,也不會有《印刻》雜誌二○一八年四月號,首先讓讀者認識誰是王雨卿的專輯故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的陳萬益教授、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呂興昌教授先後在我的碩士班、博士班階段成為我的業師,他們不僅在文學專業上啟發了我,更以親身實踐教導我嚴謹治學的態度,對故鄉文化的珍視,甚至可說是一種浪漫的革命情懷,兩位老師對我展現的是「人格者」的典範。政治大學台文所陳芳明教授作為我的文學獎評審和文學寫作前輩,給予這部作品的鼓勵、賜序,令我銘感於心。幾位長輩、朋儔給予許多溫暖:始終沒有忘記這本小說,始終帶著爽朗笑聲的建農學長、對我展現何謂信仰力量的林良信長老。書寫過程當中,我試著將王雨卿在日本與台灣各處的資料統整起來,許多資料囿於法令規範、地域限制,取得不易,摯友京都大學的三野和惠博士,排除萬難取得我需要的文件,若沒有她的幫忙,王雨卿的許多生平事蹟,是無法釐清的。最後,要謝謝從拿到小說文稿,一邊仔細閱讀一邊進行校對的徐元先生,他在東大的求學故事、成為產業界的擎旗人的經歷,就像一篇人生的勘誤表,鼓舞了許多人,他審慎的處世態度與學問的淵博,點綴著不經意洩出的俠義豪情,贏得了許多人的敬重。

這本小說從構思、書寫到完成,電腦螢幕上面對的文稿畫面相似,但人生際遇幾番波折,許多複雜的心緒,難解的困境,悲喜交集的時刻,唯有閱讀、書寫能撫緩傷痕,停下眼淚──便還帶著淚水,也能生出某一種不明所以的希望,睜望著幾個輕巧的淺笑悄悄從窗邊滾落,一路踉蹌到桌邊,成為翻閱文獻的書籤。

每頁書籤都是生命的一個記號。對王雨卿來說,世界是一座大博物館,而我祈願,台灣作為一本書,更多人來閱讀,也許讀者將發現,有那麼多書頁雖然字句殘缺但不忍翻過,也有一種迫不及待展開下一頁探險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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