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歡喜
截一段春色給我的村莊

我寫作的這個時刻,門前響著轟隆隆的推土機的聲音:我家門口原來的水塘已經被填平。土是從屋後挖的稻田的土。我家四周的二層小樓已經在建第二層了,年底,我們村的三百多戶居民就會集中住進來,想想都是非常地熱鬧。

與別的村莊相比,我們村的房子建的品質是比較好的,據說以後還要供暖氣,光纖的拉通自然也不在話下。前幾天我看了一下毛坯,房子還寬敞,上面就有三間大的,父親說可以單獨為我設一個書房。如果住在靠南的房子裡,還可以在上面的小陽台裡養花種草,這麼一想,似乎就有了一點小資,過上了似乎想像裡的小日子。

但是我又隱藏不了我內心的彷徨不安。是的,我們可以住上比我們現在好的房子,會有比現在方便、更現代化的生活設施,這也是我樸素窮苦的鄉親們的願望:若不是國家補貼,大部分人是建不起來這樣的房子的。但是我隱約感到我們在丟失更多的東西,而且丟失的這些東西以後甚至不可能重新修復起來。

如果說我是一個安貧樂道的人,那絕對是騙人的。許多城裡的人說喜歡鄉村的生活,其實都是葉公好龍:當然如果你帶上足夠的錢來鄉村裡躲清靜而不事稼穡就當另當別論。真正的農民是最辛苦的,這不是詩句裡偽善的抒情,不是「小橋流水人家」裡的那戶人家,就算是那戶人家,也會為孩子的學費著急,也會為了驅趕蚊子而熏得滿屋艾煙。別人的生活永遠是別人的,你怎麼可能看見別人的生活本質?

我家的地被徵用了,賠了一些錢,當然不多。但是想想父母六十多歲種地也辛苦,也就默認了。父親準備種地到七十歲的想法被提前了好幾年。父親一下子成了一個無業遊民,從前從來不散步的他每天晚上都出去走一個多小時。而散步的那條不寬的水泥路也被擴寬,高速公路就在我家屋後開始修建。

一夜之間,生活彷彿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許多我們曾經以為很遙遠的事物一下子湧到了面前,它只有一個態度:你給我接受。總有一點霸道和不講理。當然這世界上講理的事情本來就不多。而我們也只能採取一個態度:接受!哪怕有一些對抗,最後也不過是被動地接受,區別是有,但是從來沒有根本性的區別。以前,突如其來湧到我面前的好像只有死亡,但是現在,湧出來的是比死亡複雜得多的東西,你沒有能力分辨出它的好壞,也不敢肯定它一個方面是好是壞。

但是我的確惶恐。似乎有什麼正從我的生命裡抽走。我家門口的水塘存在了幾十年,小時候我們在裡面摘過菱角,夏天的時候家裡的牛下去泡澡,我們也下去學游泳;慢慢地,牛沒有了,我們也用太陽能洗澡;而今天,水塘消失了,以後不會再出現。

像一種不知不覺的死亡。一個人如果不是出現意外,他的死亡都是不知不覺慢吞吞的,時間在他的身體裡一縷一縷往外抽,抽得不輕不重,讓你習以為常的時候,它卻抽完了,你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在這個過程裡,它甚至蠱惑你:死亡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

微信朋友圈裡許多詩人朋友寫出了關於春天的詩歌,我才知道春天來了。我家周圍沒有了柳樹,沒有了桃樹,甚至沒有了野草,我不知道春天能夠從哪個方向向我靠近。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失去了春天的人。而且在農村裡的人是恥於向盆栽的小花小草要一個春天的。而且也恥於走很遠的路去看別人家的油菜花。

我想農村城鎮化,當人們在這樣的環境裡安居樂業也是好事情,沒有理由讓一個社會的形態一直不變。但還是隱約感到一種無法逆轉的破壞:比如我的村莊,房子的建設都是自己選擇的地方;選擇的標準有關人情,有關風水,有關許多傳承下來的忌諱。比如我家房子的大門,我父親當年覺得風水不好,就移動了幾釐米。看似迷信,卻是一種樸素的文明和文化,但是這樣的文化被丟棄了,人們似乎活得輕鬆了,但也活得蒼白。這些文化讓人們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敬畏,我覺得也是最基礎的敬畏,如果連這一點敬畏都沒有了,人的精神當然會陷入一種可怕的境地。

許多村莊和許多人一樣永遠默默無聞,這是自然的事情。生活只是讓你生下來,活著,看似漫不經心,過於簡陋,但是簡陋就是生活的本質。人最大的能力是讓自己過得幸福,想出名的人也不過想要一個幸福的生活,途徑不一樣,目的一樣。我愛的這個橫店村,它沒有比別的地方好的地方,甚至比不遠的一些村莊更窮,但是它就是我的。一個人和一個村莊的聯繫也是前生注定的。甚至這個村莊的一些惡性也是我不喜歡的,但是它就是我的,因為別的村莊和我沒有關係,只有橫店村和我有關,而且血肉相連。

也許我的憂傷有一些矯情,也許時代的進步本身就有著破壞和覆蓋,也許被覆蓋的就是陳腐的需要拋棄的東西,也許我們的懷舊僅僅不過是懷舊而已。我突然想在這裡找到一種平衡:讓我們在新農村裡把舊有的文化繼承下去,我想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文化的消失是一點一滴的,不可能誰振臂一呼,它們就回來了。

寫到這裡,我突然放下心來:因為我的村莊還在,還沒有空。

一個村莊不空,首先是人的存在。經常看見新聞上什麼地方出現了空村,這是最絕望的事情,人沒有了,一切就沒有了修復的可能性。而新農村是不是能夠把更多的人留在農村,這是一件可以討論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保留一個村莊呢,是不是出走的人帶出去的文化太快就消融在其他的文化裡,畢竟太纖弱了。說來說去,單一的文化是不可能形成文明的。一說到文明就感覺自己在裝模作樣,還是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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