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本

彷彿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打電話回家,卻顧左右而言他,母親說到了,「這陣子橋上都沒啥車,若往年這時陣,遊覽車,機車,一台接一台&&」我想也是,發生重大飛航意外之後,剩下的夏天會是這樣,我完全了解,但不願想像。那真是落寞啊!不是左外野手,也不是看球賽的人,而是住在球場邊始終遠遠看著他們的人的落寞,球季裡空蕩的球場。

她一定是在田裡工作才看得到那些車,那條橋,和前所未有的八月無蟬的冷寂。她現在走一趟田裡都氣喘咻咻了,工作量遠比從前少得多,也許有較多時間往橋的方向眺望。一次次望不見陽光灑落在漂亮的交通工具上面,蒸騰的熱空氣凝在熱切的眼眸裡,一片流動的幻影。

我們鄰近橋頭的小學,熱天尤其無法專心聽講的學童,潮風中以為有鴻鵠將至,頻頻瞥著窗子。小一升上小六,教室越換越近橋邊,從窗口可清楚看見自橋上慢慢減速轉入村莊的車子,得到親友自遠方捎來歸期的孩子,他更是心不在焉了。那時橋頭有個阿兵哥駐守的崗哨,崗哨上有一盞紅綠燈,我們的生活中唯一的一盞紅綠燈,我小時候還以為阿兵哥是專門躲在裡面管控它的人,看見橋的那頭有人要來就把紅燈切換成綠燈。現在大不同了,瘦橋變胖橋,軍哨撤了,畫蛇添足的交通號誌也不見了。

年初我和朋友在馬公閒晃,她帶我去看一個當兵時愛上澎湖的人刻的貓頭鷹,我看這隻花蓮白石刻的也喜歡那隻澎湖海竹刻的也喜歡,她突然接到女兒求救的電話,說:「公車把同學載走了!」冷靜傾聽,事情是這樣的,她送馬公來的同學到車站,(那是件相當重要的事,別具意義的校外教學,找一天去鄉下同學家玩,看看她片片段段描述的跟你不知不覺想像的一不一樣。)她不停地對著車窗內的同學揮手,想必是一臉熱切依依不捨,卻眼睜睜看著該南下的公車竟然來個大轉彎往北馳去,把同學反方向載走了。媽媽聽女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能一直說:「快叫阿爸去追!」我在一旁只是覺得好可愛喔,追!不要浪費時間想,快追就是了,追回你不能失去的!天真的小孩最怕的事就是「被載去賣掉!」

不一會兒危機便告解除,原來是那司機車開得太順暢,竟然把村子裡的小站給遺落了,只得趕緊掉頭重新來過,那裡固定幾個忠實乘客還在癡癡等待著公車,豈能失信於他們。小女孩站在車站等著,再一次跟同學揮手,更睜大眼睛盯著同學搭乘的車,老老實實開上迎接他們前來的橋,朝遠方奔去。

而後呢,她會有些悵然的獨自走回家,頓時覺得沒有他們一切都失色了,都成了枯山水。和他們共度的這一天她巴不得把生活周遭最美好的部分一次向他們傾現,他們躍躍欲試,更怪的是他們還發掘了她所忽略的,甚至她習以為常都生厭了的東西也值得驚呼連連。最後不是他們意猶未盡把傍晚五點以前要回到家的約定拋在腦後,就是在黏人的主人的懇求下,多玩耍了一班車的時間。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這般多情,年幼時還是個小鄉下人的我也常是這樣。是那些美麗的夏天讓人養成了寂寞的習慣。不過是個來度假的別人家的親戚朋友,和他做成朋友的弟弟或同學不時提起他,一天到晚眉飛色舞說著他,彷彿發現新大陸,轉述他說的話,模仿他說話的腔調和樣子,笑他出的糗,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奇演出,足以構成一部冠上他名字的夏日電影。你會看到他的朋友越來越多,遊歷的地方和方式越來越晉級,皮膚有了一層亮彩,髮梢也有幾根曬紅的番毛,站在村裡孩子旁邊不再有黑馬白馬之分,當然羞怯驕傲的神氣也不見了。

有一天他們的語氣會變得低沉,卻憨笑著亮了一下握在掌中的小東西,他送的紀念品。那一天他再度穿上最美的夏裝和新買的涼鞋,忙著檢查東西有無帶齊,還要應付話別的七嘴八舌,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掉下來。也許此後他會像候鳥般年年歸來,也許僅到此一遊,他會永遠記得那是他幾歲時候的事,而我們有的會漸漸忘掉他,有的會一直記著。

不想裝作若無其事的孩子站在屋頂上,追蹤夏日的朋友乘坐的車子像一個亮點快速劃過馬路,走上橋去。烈日當空,寂寥當空,泛黃的海水襯托著橋的存在。為了帶他遊山玩水,從沒有一段日子那麼地緊扣潮信,剛開始天天煩問大人天天觀看海水,三四天後以此類推,不須上屋頂眺望也能掌握潮起潮落。這片刻的恍惚,竟又將它丟失了,忘記今夕何夕何去何從。還是因為久久注視那橋才知道潮水正在升起,像一張黑膠唱片,在那唱針似的橋桿下默默旋轉。

他繼續在屋頂坐著,不時仰臉逡巡天空,等候友人的飛機起飛。天空亦是一張偌圓的唱盤,唱針是他的眉睫。耳鬢上的髮絲輕撲了兩下,他趕快抬頭挺胸站了起來,那是木心的詩句,「迎面吹來偉大慢板的薰風」,肥壤氣魚騷味鱗金色的風,慈悲的慢板,迎面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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