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訥訥
輯三 地縛靈

職業逛街人

八十四歲的捲毛坐在家門前打盹。一隻癩痢狗蹭到他腳邊,斑灰舌頭吐得老長,與捲毛黑污污的腳趾繾綣纏綿。這種濕意滿點的溫存,下流得很直白,捲毛年輕時很熟悉。他把頭放低,下巴抵住胸口,維持住那遠看就像一綹問號的身形,低入更深幽的夢境裡。
夢裡,捲毛坐上履帶,一路通往捨不得打盹的四十四歲,有些閱歷,可還有大把光陰可虛晃的美好年紀。午飯吃過,老婆趕著出門做生意,他就晃著泡了一夜酒精的腦袋出門逛街。七○年代的捲毛是一名職業逛街人,當然,若你有膽對他在市場穿梭奔走的老婆提,她一定會怪叫:夭壽喔,講呷安呢啊好聽,伊就是了尾仔澎肚仔路旁屍!你彷彿還可以看到她因為勞累而偷渡了幾年光陰的臉,從齒縫擠出絲絲不絕的怨懟。
壯年捲毛正飄撇,可沒時間掛念老婆的怨懟。即使家中挑不出幾件好衣服,他仍堅持在出門前把襯衫妥妥紮進衣櫥唯二的西裝褲裡,套上磨得薄薄的皮鞋,往廣州街一路蛇過去。穿越廣州街,左拐梧州街,幾間已經開張的茶店靠在一起像假寐的獸,三兩小姐懶起倚門,這是捲毛一天最重要的開始;他整整鬢角,挺開胸口,慎重出場,感受小姐們燒灼的眼光黏在他早年因勞動而精實的身體上,順著肌紋招呼著,勾引著。如果捲毛會寫詩,他可能會察覺這樣一個向販賣欲望之人兜售欲望的時刻,是最接近發達資本主義時代抒情詩人的時刻。如果捲毛讀過班雅明,他可能還會搖頭晃腦的引用:「在妓女的引領下,整條街道的所有祕密都在你面前展現開來。」
所有被理論化的欲望捲毛皆不明白,不過,他知道來自南部鄉下失意男子都了解的道理,就算是勞工的口袋也要有上流的勢,一下子被這麼多婀娜視線欲望著,不哩啊爽!(如果捲毛懂法文的話,他可能也會故作優雅的說C’est la vie,不是莫可奈何的語態,而是人生多美好的讚嘆。可是,七○年代的捲毛怎麼可能懂得法文,不哩啊爽當然更能表達閩南勞工男人質樸的舒暢感。)
梧州街逛到盡頭,捲毛立在街角,思慮著自己該返身蛇往三水街私娼寮,還是尋入西園路巷內的飲酒街,攬一攬風騷萬千的情人阿英。在那個下午,這的確是他最艱難且重大的決定。然而,四十四歲立在街角的捲毛,並不知道他奉獻了所有青春精力的溫柔鄉,會在二十年後被某任市長大刀闊斧一掃而去,情人阿英最後落在桂林路騎樓邊,勉強撐起鬆弛的身體,向過路人兜售一種老派的廉價情慾想像:喂,少年仔,要不要快樂一下?
八十四歲的捲毛曾經少年並且快樂過。當他從夢裡回返,瞧見癩痢狗正愉悅地在腳邊撒尿,倒也不在意。如果班雅明正好路過,也許會這樣喟嘆:「街道是漫遊者的居所。他靠在房屋外的牆壁上,就像一般的市民在家中的四壁裡一樣安然自得。」

捲毛才不管什麼班雅明,接著又躺回夢裡,去尋他那個不哩呀爽的七○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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