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楊澤詩集
蕩子夢中殉國考 /唐捐

我相信世上有種「詩中之詩」,一出手就成了典型。楊澤做為「遺少」詩學的寶貝金孫,末代傳人,正是絕佳個案。你看,一個小助教高喊著:「噢,愛,自由,榮耀,我們的文明…」(喂,你又不是被放逐的文學院長,或什麼顧命大臣),想要自沉荷花池(水太淺又被撈起來晒在草坪),既悲壯又滑稽。在〈第一研究室冥想賦格〉這首怪詩裡,詩人看見「專攻文藝復興的助教跪倒在敵人呼喊暴力的槍托刺刀下凌遲受死」。啊,多麼痛快的殉國情境。

王國維有一怪說:赤子詩人(長於深宮婦人之手)有如釋迦基督,以七兩半的心去扛負好幾托辣褲的愛恨。這,還真切中了抒情詩人的奧祕:年輕而蒼老,多感且無力,馳想宇宙又耽溺於一丁點⋯⋯。我們的楊澤,在薔薇學派裡誕生,那裡雕欄玉砌,充滿愛情、哲學、憂鬱與文明,一種無可救藥的「青春年少」的氛圍與氣質(此後他將帶著走)。嘿,Narcissus 般的少年喊起破滅之痛,格外尖刺,恍然自居於可憐人類的代表。

詩人是生活的侏儒,情感的巨人,只差一步就能住進〈滑稽列傳〉(那裡偏多另類之詩)。「滑稽者」善於諧仿(行動與言辭),用誇張的表演突顯事物的癥結。其間自有一種脫節、嫁接、錯置的詩學,把卑下的安插在崇高裡,把神聖的種植於猥瑣中。此一「詩」法,使得亂代裡的聖賢哲人,衰世中的痛飲狂歌者,忽忽與小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我讀《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有時忍俊不住,從脾肺深處浮起一股笑意,或即緣於此吧。

楊澤喊「彷彿在…」,這就意味著「君父」已經掛點,「城邦」已經傾滅。因而此集根本是(用美聲鴻辭還帶動作)在「哭爸」(khàu-pē),調子那樣高亢,意態那樣狂亂。夢見周公的孔丘,行吟澤畔的屈平,也都有這種症狀。「在風中獨立思索風的人都已化成風」,人在青春不知哪來的神力和妄膽,搶了前人棒子,唱得這樣起勁。顏元叔稱楊澤的詩「支撐在若干龐大的向度上」,我想,就像拚命鼓氣的青蛙,有一頭虛擬的牛在內裡撐著吧。

歷史上的孔丘與屈平,已夠悲壯滑稽了。楊澤置身於這麼晚的年代,還在詩中,在幻境裡追摹他們的聲影,益發顯得雙重荒謬,並帶著青春鬧劇的氣息。好比在鄉下練鴨成軍的鴨母王,竹篙接菜刀,以天下(情感)為己任;路邊搶了戲班的皇冠,戴了就上,狠狠的哭笑亂幹了一場。待大夢醒來,惟聞「撈砂石的機器轟轟作響」,哪有什麼玉珮風響,古國幼麟。

 

「遺少」生於我朝,卻硬要為前前前朝舉哀。他隨時假裝看到「國破-山河在」的景象,熱愛操做「受難」的想像。〈在畢加島之二〉與商禽的〈醒〉有些親緣性,都建立在「他們-我」、「施暴-被害」的基礎結構上,描述一段烤問的歷程。商禽的暴力隱喻,指向軍旅體制的規訓與懲罰,以及拔離母土的命運。楊澤則缺乏這類體驗,只好自造一個「亡國神話」,好像矮子扛著七爺出巡,看起來好高。

詩裡的「他們」,大抵是指「世俗」及其內涵的種種機制(就是讀者諸君啦)。胖子傑克殘酷的從背後十字架一樣的架起我,雙肩的折裂聲清晰可聞…。「我是一個詩人」的抗辯是無力的,因為在加害者的眼裡,你只是「不會功夫的中國人」。這樣既自大又自卑的受難主體,使我想起瘂弦的〈剖〉──古調雖自愛,今人都不彈。有一種抒情詩人自以為是「現在」的俘虜,他們迷戀於自己的古代,充滿「復辟的思想」,因而必須獻出身體,接受時間暴力的拷打。

帶著這種地下黨人、亡國餘孽的意識,遺少周遊八方,無論「在○○」,都常落入一種與「此在」脫節的怪異狀態。「柏舟」一輯的舞臺背景雖是「中國-異國」,關鍵詞實為「詩」與「愛」。這是亡國者的「流放」之旅,又像是老童乩屈平離魂「求索」宓妃的行動。「遺少」置身於浪漫遼遠的巴塞隆那、格拉那達、巴拿馬,更加突顯自身的怪里怪氣。「我」就一枚中文鉛字(還綁著辮子),掉落在蟹行的書頁裡。

詩人想像自己,以瘦弱的身體「獨力對抗整座陌生的城市,整座顢頇的系統」。但以一種寫實詩學來看,這些詩根本是楊澤的「不在場證明」。明明涉世未深(因為無力),卻強要護衛著一種不可商量的價值,合言之曰「詩」,分言之曰:青春、愛情、榮耀、文化、國族…。一匹白色的小馬,奇怪地背負著三千年的憂患感,因而產生「優孟衣冠」的唐突、可笑與悲哀──用詩人自己的話說,這叫「小孩玩大車」。

《詩經》裡的〈柏舟〉,本是懷憂之辭。所謂:「耿耿不滅,如有隱憂。」「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兩千多年後,楊澤亦造〈柏舟〉,並把它放在卷首,彷彿視為序詩,總括整本詩集的志意。依照徐復觀的講法,憂患意識是文明醒覺的重要動能⋯⋯。悠悠長河,孑然孤舟。穿透時空的阻隔,「我」接住「他」的憂患,在一種異代共感、同病相憐的想像裡,接著唱了下去。並且想像:舟雖小而河常在,這就是一種「神聖的連繫」吧。

 

抒情詩人是地表上最弱的生物之一。但他們擁有克服自身孱弱的種種方法,例如:逡巡真幻、挪用文類、創造情境、扮演角色…。楊澤的詩,具有敏感尖銳的「個體」,又能夠融入一種「共體」,既抒情,且扮演。在「拔劍」輯,他便穿著「樂府詩人」的聲息與感慨,擴大「我的耿耿不滅」;同時也投入一些神祕的古典時刻,醉後打虎,迷途遇蛇,置身於「夫子」的門庭,見證哲人的智慧、憂患與崩頹。──或許緣於親炙楊牧的便利,吸收他融合中西傳統的經驗,楊澤迅捷地練成「演很大」的工夫。

除此之外,我要特別一提的,是過早降臨(而疑似裝出來)的「秋聲」,那同樣緣自「君父城邦」的虛擬血脈。貴冑子弟沒落以後,易生的早熟、沉鬱與輕蔑。〈夏蟲〉一詩快速地推演了四季,在極有限的篇幅裡,壓縮原典,緊繃事件,還原了「道」的血氣成份。「文化型」的詩人,常挺胸抬臀自以為來自古老的黃金時代,有一種比同代人易老的感覺。「血氣系」的詩人,則愛發神經擺出永遠年輕狂野的樣子。楊澤奇特地兼備了兩者,這大概就是「蕩子扮遺少」的效果吧。

當然,浪蕩子扮「少」有餘,扮「遺」則要更費力些。於是他端出詩聖法相,逡巡於一千多年前的江山與心事,〈旅夜書懷〉一番。乃宣告:「月湧大江,我願是──你高古文體的繼起」。楊牧由葉珊出來,完成一次風格轉換,三十四歲寫下〈秋祭杜甫〉(1974)。楊澤寫這首詩,則在二十四歲。你看,方在春夏之交,居然趨向於秋天之心情與境界。從「薔薇」到「城邦」,兩年之間,轉換不免急促。好像一個小孩,吞食過量的「轉大人」,剎時拔高數吋,但也傷身損神。

我所謂秋聲,是指一種故作(被迫)老成的格調,傾向於時移事往、今不如昔的感慨,彷彿他是看透世情冷暖的中年人。在語言型態上,添加了許多結實古雅的成份,並用一種鋪陳、繚繞、散文化的句式貫通全篇。〈打虎〉、〈快雨時晴帖〉、〈對月〉、〈讀徐復觀〉、〈植物園觀蓮〉等詩,莫不如此。即便是小對句用得極頻仍的〈短歌〉,也模擬了一種中年的聲音,所以顯得遲重。

這樣的高古之氣不同於詩人原本專擅的迴旋反覆、瞬間迸發與密集敲打。它們繫於「當下的感慨」,常從眼前景出發,漸漸導入心中事,迂迴數次,越鑿越深。這一類詩,也不太依賴戲劇性或敘述性,但多了一種推演辯證的性格。(楊澤有一絕技,曰「雄辯中的抒情」,大抵也就是經由向內冥搜,向外鋪陳而達成的。)蕩子遺少(他向瘂公學蕩的部分,這裡就不說了)著力蒐集了古今秋懷──屈賦、碑帖、杜詩、宋詞、錢鍾書、徐復觀、楊牧⋯⋯,有如虛竹入洞,功力忽然變老。

 

「伐木」一輯,話題終於回到永恆的戀人瑪麗安,看來只是《薔薇》的餘波。但多加玩味,或可為「懷古傷今浪蕩子夢中殉國」(多麼像才子佳人的回目)提出另一套闡釋。嗯,是這樣的:什麼宗廟傾頹,行吟澤畔,憂國無端,哀君叫父全是大辭夸人;在現實版本裡,不過就是某個瑪麗安(年輕的雌獅子)要離他而去⋯⋯。然則遺少也者,即春夢遺恨之餘,自憐兼討拍之少年。為了激發母性的愛憐,要把自己弄慘,把場面搞大。

這裡有好幾首詩環繞著「告別」而展開,薔薇與城邦同為失落物,詩即是一種挽留。楊澤情詩的重要技巧,是把一個重大的瞬間加以「空間化」,再安排一段旅程,出入其間。用想像的「未來-遠方」裝飾「此刻-這裡」的愛與不愛。如〈告別1〉,便在季節邅遞間鋪展了去自我放逐的想像,從而完成一次分手的演習。我想,屈平的大抒情詩也是如此,在那個創造出來的高品質的「空間」裡,心被放大了,事被延緩了;情像畫軸一樣攤開,可被細細玩賞。

此外,還有一種寫法是以巨浪拍岸的句式,強力詠嘆。比如〈假如我急急掉落,像一顆星星掉落在情人離別的夜晚〉,就像要不到糖的小孩在地上耍賴,反覆喊著幾句話語。在這種詩裡,聲音的妖魅挾持著意義,橫飛暴走,勢不可當。但他的「迴旋反覆」有時用得太頻太急(如〈告別2〉裡的「因為」),以致於在詩意上還沒充份經營,就繞回來了。這種迫促感既反映詩人之不肯「心平氣和」,也構成一種獨特的魅力,或說是不成熟的任性之美。

經典級的〈我已歌唱過愛情〉,運用了Orpheus的神話,是一篇豁出去的情詩。「但是為她,啊,單獨為她/我預支了我下輩子的愛情」,這裡有一種濃縮,以及毅然決然的頹廢。〈暴力與音樂的賦格——獻給Jethro Tull〉則為前詩之變本加厲,愛情詩的冬天模式。失落愛情的人彷彿困在死寂的古堡、墓園裡,絕望地自悼。其間運用了急促的敲打,模擬了死亡(愛情的對立面)的橫暴。這兩首詩都是「愛情遺民」的超級討拍文,翻成白話是這樣的:妳抱抱我,我就會復活。

楊澤的詩富於神話性,同時形成一組有趣的對比:追女孩的時候,即借道西方的城堡、騎士、薔薇,而不穿唐裝、呼喊洛神;表達文化鄉愁、國族憂患的時候,才會取次舊邦,懷想白帝的寶劍、廟堂的大鼎。嗯,父親之不同於馬子,這道理是不必多說的。遺少拜完「衣冠塚」以後,還是得打回原形,來當無君無父的可愛禽獸。薔薇雖因時而萎,究竟比玉珮飛簷更富於汁液。

 

薔薇與城邦同時湧現,又將如何?〈在畢加島之一〉已經並置了「無政府主義的肉體」與「人類歷史的鬼雨」,而統歸於詩的悲哀。「薔薇學派的動向」一輯,更為集中地思索兩個系統的辯證離合。當黃鐘被肢解去熔鑄白銀,碩鼠橫行,薔薇將是可能的救贖──愛情雖無關宏旨,卻以其純淨、堅持、激昂成為城邦價值的替代品。聖人生此惡俗之世,也只能遁入薔薇學派了。所以,浪子跟遺少說,浪蕩頹廢也是復國的方式吧。

這裡有幾首詩即在描述碩鼠白銀巨劍,邪惡的今代。其中〈這是犬儒主義的春天〉,更是直接採用一種指斥的句法,揭露「世故」的構造。他模擬了犬儒式話語:「兩點之間並不祇有直線,孩子/為了理想,我們忍耐、退讓/退讓,迂迴前進…」。詩裡的「我」,偏偏是拒絕迂迴的「孩子」;假如他持續下去,終將進入〈在畢加島之二〉的處境,被「胖子傑克」施以鎖頸十字固定技。年輕時叛逆過的犬儒很快融進新朝,而遺少還念念於他的復辟大業…。

彷彿擁有某種奇特的器官,詩人經常產生「時空錯置」的幻覺。〈我曾在炎午的酷陽下注視〉慨然視「現時」為讎寇,滿腔孤憤,陷入一種被貶謫的心態。在救火車呼嘯的街上,「中狂行走啊一如古代的聖人」。──在這本詩集裡,經常突兀地出現「聖人」和「孩子」,也許兩者之間有些微妙的關聯。〈雨日〉、〈晴日〉這兩首連璧之作,「聖人」又跑出來跟女人No.12與No.35.搶戲。人間秋涼,城市豔裝,詩人忽然對「失去的樂土」生起了鄉愁。

〈書包〉可以說是展示「小孩價值」的一則寓言,再數年後乃有夏宇的〈小孩(二)〉。純真的小孩加入大人社會之過程,正如聖人要迴轉世界,那樣艱難(或許聖人也不過是個老小孩)。而在小孩書包裡祕藏的,則是詩集。──由此看來,青年楊澤根本做了一場大夢,他真正知道的是詩與愛情。但在夢裡,聖人與中國都被「詩化」了,倫理價值被轉化為美感;或者反過來說,詩性身體穿上了城邦的冠冕,而有了自我提拔的快感。

楊澤對於這種「錯置」應頗自覺,且善於製造荒謬的美感。即便是在深情嚴肅的詩篇裡,他也常會安插一些怪異的意象。或把眾所熟悉的前景,嫁接到一個遙遠陌生的背景上去搬演。也正是這些擾動因素的存在,使得詩中盡管充斥著古雅語和崇高語(啊,發光的愛),居然沒有腐味。至於「我的祖國」與遠方喋血電台的嫁接,先知語式之模擬,猶太古國之類比…,根本解構了中國圖象,重新加以感官化。──好看的「遺少詩學」,自當充滿唐突、衝激、血氣的力量。

 

「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三連作,展示了一種文化上的鄉愁。正如〈蔗田間的旅程〉,試著填補鄉土上的鄉愁。前者所謂「君父」,其實並不在場,像是從書裡浮出的巨大幻影。後者裡的鄉土「母親」,血肉鮮明,彷彿以一種無言的姿勢印證了君父城邦之虛妄。即便是在鄉土,「父」也只是個飄忽浪蕩的存在。這首長詩在整本詩集裡,似屬另類,但也因此飽含著自我批評的意義。在地母的面前,那些意象體系(城邦、薔薇、遺民、浪蕩)都更像是夢了。

今天看來,這本詩集可能壓縮了太多東西,像一個資優生太快搞定繁難的課業,只能坐在一旁閒耍…。跳級而作,不免龐雜躁進,又有些破綻。楊澤「工於發端」,且善於從詩的上游著手,建立一些大概念來統攝個別的詩篇。但有時在意念的串連上,未必十分圓潤,只是暫時被強力的音樂接合起來。而讀楊澤的樂趣,也就是在他青春的遺址上,接住許多「待續句」,玩賞那些充滿生命力的破綻與靈光。

事實上,藉由誇張的抒情語調和角色扮演,楊澤完成了他的追尋傷悼,似乎也送走了青春昂揚的1970年代。詩化的先秦圖象,暫時填充了年輕人的烏托邦衝動。這些作品蘊含著彷徨與憤怒,因而飄著濃濃的青年性。「復辟」其實是一種逆向的革命(不等於反革命),雖身陷「現在」卻願意隸屬且忠於「過去」的情懷。由此說來,遺少作為抒情主體,其實蘊含豐富,並且充滿張力。而此集也就是埋著古老記憶的年輕心靈,澈底「追憶」下去的痕跡。

但「遺」也是會推移的,一如青春,一如歷史,一如理念。說來與楊澤具有必然關係的,是「1970年代末的臺灣」,而非「先秦圖象」。雖然當時楊澤把前者稱為亂代膺品,而把後者視為理想版本;但我們也可以說,騷動昂揚的前者才是血氣所在,後者僅為符徵衣冠。所以今天看來,這本奇書看似架空,卻以更漂亮的身姿,折射出寫作當下的現實感。城邦關乎蜃樓,君父映襯蕩子,以辯證性的眼光去讀它,將格外有意思。

最後,在兩個大詞之外,我想提醒讀者注意「彷彿」(竊疑他是「彷徨」之表弟)的感覺。「我夢見…」「我也曾…」「我彷彿看見…」的語態,使他迅捷地切入如狂似醉的非常狀態。再用魔魅的「聲音」,穿越古今,彌合真與幻的裂痕。彷彿在君父的城邦,彷彿在青春蕩子的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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