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
〈推薦序〉天使熱愛生活 /陳牧宏

「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在三萬七千英呎天空往加拿大飛機上,準備前去參加國際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年會。航程中,很不專心地修改著即將在會議中口頭報告的電子簡報,而更多時間是在想著感嘆著時間總是乘著噴射機離去啊!怎麼也追不上。何曾幾時,十年竟然也變成我度量時間的單位了。

志穎告訴我他離開台灣去國加拿大蒙特婁市已經八年,而我一直以為頂多才五六年吧,時間之於我越來越不是線性軌跡,而是充滿許多節點,多年前某夜和昨夜結繩一起,寂寞都那麼相似。

最初離別時約定好一定要去蒙市拜訪,充滿一種那就明天見的氣勢,但因著這些年工作工作再工作的生活,拜訪的行程就延宕下來,直到今年。都從抓住青春尾巴的二十幾歲少年,變成年輕人口中三十幾歲初老的叔叔了。

認識志穎真的是非常青春時候的事。那時候沒有臉書、沒有line,甚至也還沒有奇摩、無名、番薯藤(這幾年似乎也都陸續消失在市場上了),只有BBS和msn。那是個只需要交換文字交流思想而無需交換照片的年代,人與人交會依舊充滿冥王星式的想像,有一種小小危險的浪漫,在文字中揣摩一個人的態度、氣質、談吐、和樣貌。我們都是夜晚城市裡的鄉民。

是馬勒讓我們認識的,最初不知道志穎寫小說,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似乎是二三年後的事情。青春不羈的少年們喜歡馬勒是多麼具有精神分析式宿命性的隱喻。我們都是伊底帕斯?會像巨人死去又再復活?擁有屬於自己的三響重鎚?那又什麼是我們的輪旋曲慢板樂章呢?

志穎是人如其字字如其人的人,初次見面至今我依舊如此覺得。真是太斯文的人!第一次碰面,志穎穿著有盤扣的麻質襯衫和牛仔褲,我們相約唱片行門口,已經忘記是否事先約定好帶一本書作為辨識的記號,然後一起吃了一頓極為普通的日本料理午餐,談話內容似乎仍圍繞著馬勒和音樂,總之應該不是小說或詩吧。友誼這些年,大多數時候我們是不談論文學的,偶爾聽志穎說些文壇軼事,驚奇幾天也很快就忘了。我們分享生活,安安靜靜閱讀彼此作品,文字中猜想彼此最近過得好嗎。對於初次見面的午後,現在竟然只記得這些了,始終知道自己是一個記得感覺遺忘細節的人,而志穎對於細節總是非常敏銳,也許這是志穎小說而我詩的原因吧。

和志穎是有靈犀的。約末幾個月前,應該是賴香吟小說《文青之死》出版前後,我告訴他邱妙津遺書讀了十幾年都無法真正讀完,總是讀了放下又再拿起來讀,反覆反覆,始終讀不完,彷彿她也許還在某處悄悄繼續活著寫著。但不知為何卻緩慢地開始讀《其後》,某個深夜就默默讀完了,志穎告訴我,他也正在讀《其後》,之前似乎一直無法好好讀它。今年三月志穎返台兩週,我們相約天使熱愛的生活,我拿出《永別書》,說最近幾個週末午後就坐在天使每次讀一兩章,他竟然從提袋中也拿出《永別書》告訴我他也正在讀。我們似乎總是用同一本書辨認出彼此,就像一起尋找到獵戶星座知道現在還是冬季。

第一次讀志穎小說是〈紅蜻蜓〉初稿。大體解剖學課也許是每個醫學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堂專業課程吧。十九歲,面對死亡,手術刀劃開,生命的織理顯露出來。我們稍許討論故事和其中一些微小細節,心中暗自讚嘆多麼好的作品。幾個月後,志穎便以這作品獲獎。接後幾年,是志穎創作峰期,時常有機會讀到作品初稿,例如:〈獼猴桃〉,和反覆修改多次的長篇小說《理想家庭》。

志穎去國這些年,微生物古細菌研究佔據他生活絕大多數時間,前去北緯六十度以上寒地採集標本,工作在極地般險峻的實驗室,實驗進度落後,論文寫作卡住,都讓他備感挫折。志穎告訴我,希望自己有更多時間專心書寫,創作之於他像燭火之於黑夜像玫瑰之於男孩,而確實他在忙碌研究生活的時間夾縫中,繼續創作,如此才有這本集子。

志穎邀請我為他八年後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寫序,將文字檔案寄給我,我列印出來重讀,每篇小說應該在這八年間某個時刻我都曾經讀過。重新閱讀,沒有按照時序的,記憶就錯落地出現在腦海中,互相重疊模糊在一起,故事和我們分別經歷的生活與受傷也交錯著。

很好奇小說集為什麼志穎決定叫做「諧星路線」。加拿大行前夕在出發去桃園看診的火車上收到印刻編輯健瑜的電子郵件才知道的。雖然沒有和志穎討論其中原委,卻莫名喜歡這書名,總覺得那麼恰到好處。突然覺得諧星和精神科醫師有許多奇妙的相似之處,都經常面對到他人生命脆弱的時刻,並且期待自己能夠將一絲絲快樂和撫慰帶給受傷的人們。讓我想起在電影中戴著紅鼻子在醫院工作的羅賓威廉斯,那些歡笑背後是多少人間苦痛煩惱,這本集子是不是也在說這些故事呢!

幽微的情愫總是志穎小說的核心,偷情、同性之愛、跨性別、誤解的親情,而這些幽微似乎都能夠在故事中尋找到相呼應的小物件,這些物件彷彿預言總是出現在最巧妙的時刻,沉默的或聚焦的。磨得光亮的手術刀、電池耗盡的手錶、找不到的搖控器、寄給自己的告白信、芭比娃娃⋯⋯。對我而言,閱讀志穎小說總是有種看靜物畫的感覺,一種介於生命已逝(nature morte)和依舊活著(still life)的幽微氣氛。充滿活生生日常生活的情感與細節,同時又把宿命和死亡安好地收納包容其中。有一幅很喜歡的塞尚靜物畫,木桌子、白餐巾、白瓷盤、蘋果、檸檬、骷髏頭,生的死的愛的甜蜜的恐懼的就這樣安安靜靜攤開平放,伸展各自的故事,志穎的小說也是如此。

《大地之歌》傳言是馬勒想避開死亡劫數的作品,男高音、女低音或男中音、與管絃樂的交響曲,而確實也巧合地為馬勒延命兩年,讓他終能擁有屬於自己真正的《第九號交響曲》。志穎是男高音,曾隨著多個合唱團唱過許多作品,我不知道是否志穎曾經唱過馬勒的作品,那是要用盡生命去唱的,就像他也是用盡生命在創作啊!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