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
〈推薦序〉回到純粹 /林俊頴

「革命已經遙遠,反叛已經平服,禁忌都沒有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每家

每天都在進行;包法利夫人無須等到天黑才敢到丁香樹下去偷情;異性戀太普遍,如果不能同性戀,至少也要雙性戀才成;卡夫卡的世界就在我們的辦公室裡,等待果陀像等公共汽車一樣地平常。⋯⋯經典著作所建立的文學尊嚴,卓越作家們不惜以身殉之的人文品德、生命關懷、抗爭精神,件件不合時宜。普魯斯特辛苦建立的文學華廈已經變成公寓樓,吳爾芙努力爭取到的自己的房間也已拱手讓給都市發展商。外敵壓境,我們自動繳械;誘惑前來,我們揮霍、拋售如浪蕩子,文學的遺失的過程固然是一種被剝失,也是一種自動的棄守。外患內憂交攻,文學的存在空間已經被剝空、肢解。⋯⋯」

「現在,任誰都能一眼看出文學處境的冷清,而且這還不是靜止畫面,是一道曲線─一方面,書寫本身就愈來愈難,低垂的果子老早被前人摘光,書寫只能一直往更高更深更稀處去,這是必然的;另一方面,曾經無所不在而且看似無所不能的文學書寫早已不是事實,太多東西已從、正從文學分離出去,尤其是那些比較華美熱鬧吸引人的東西。今天,專業的問題不必文學回答,遠方的新鮮事物不靠文學描繪遞送,革命不須文學吹號,好聽怡人的故事不再由文學來講,甚至,人們已普遍不自文學裡尋求生命建言,不再寄寓情感心志於文學作品之中,文學早已不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

不憚文長,這裡引用的開場白,第一段發表在二○○六年,是李渝對文學創作的自省自思;第二段來自唐諾寫在今年九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十三週年,總題「給文學人的未來備忘錄」的短文。相距十年,蕭條同代,指陳的唯一真實,小說的艱難處境,並不只是堅持要寫出唯有小說才能寫出的有志者,一再驚覺內容與形式的獨特性早已有如稀有金屬,更令人窘迫的是,這一門古老的手工藝已被驅趕到荒僻野外,繁華落盡。曾經的黃金年代,小說坐鎮生活現場的中心,是SNG轉播車,也是評論者解析者鑑賞者,更是預言休咎甚或狂言囈語的巫師。

俱往矣。留下的是小說的困境。

事證確鑿,其一,電影迄今一百二十年,是反諷還是反高潮,曾經這新東西飢渴地向文學、書寫的世界挪借,時移勢轉,現在則是彼此的位置漸進互換,小說這老東西偷偷地向影視取經。

其二,起碼十年前,小說家不是已經認罪了嗎?經驗匱乏說,是畫押再畫押的供詞。因為經驗匱乏,是以說故事也不再是小說的主要技能了。王安憶的說法是,城市無故事。

令人想起神話故事,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太乙真人以蓮葉蓮藕為其召魂復活。比之前面二段引文的標題分別是「漂流的意願,航行的意志」」、「將愈來愈純粹」,如何?

是以拿到賴志穎這本小說的清樣時,我確實是惴惴然。因為現實是更多時候,我不是寫小說的人,而是老成世故的小說讀者,好幾次不免負氣與好友說,寧願回頭重讀前現代的章回或筆記小說,《三言二拍》都好。

閱讀此書期間,主編陳健瑜電郵告知,書名考慮易為《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我才恍然大悟,「諧星」、「魯蛇」兩詞,老幹新枝共生,諧星不得不搞笑,是因為失敗者魯蛇正在其後緊追不捨?時行潮語所謂人生勝利組,說者掩不住其中的酸苦味與妒恨意,也是因為當今之世,放眼望去大多是魯蛇吧,1%與99%的絕望對比,曾是美滿指標的中產階級正在下流化。所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做魯蛇,怎能做諧星搞笑這溷濁世間?即使攀上勝利高峰,內裡暗藏曾是魯蛇的滄桑。既是上策也是下策,先自行嘲笑自己,打一劑預防針吧,否則漫漫人生路怎麼走得下去?法國小說家韋勒貝克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道盡了諧星魯蛇的末世哀歌,有如一道隕星的華麗下墜曲線。

比起一般讀者,我多知道一些賴志穎迄今的生平狀況,他性格或許隱藏了搞怪叛逆的因子,然而求學一路是明星學校第一志願上去,讀到了博士後研究員且多才藝,無論如何是與魯蛇諧星有很大距離。學有餘力,他自虐般的執意寫小說,面對這一盤傳下來的難局(還記得鄭愁予的名句吧,「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黃昏裡掛起一盞燈」),他如何布局因應?

收在本書的八篇作品,會是作者有意的安排嗎?首篇〈末日倒數第十八天〉不過一百字(但願我沒有讀錯),收尾的〈錶情〉嚴格來說已是中篇格局了。望篇名生義,從末日的瞬間啟示到那瀕臨報廢的電子錶牽連著若干人際網絡,皆是匹夫匹婦不甘被時間大神收伏。

確實,我是用「匹夫匹婦」如此古典的詞彙,早慧的小說家在青春燦爛時完成的《匿逃者》、《理想家庭》,無一不是透過所謂玫瑰色眼鏡,處心積慮要提煉傳奇,打造一個夢幻之境。《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是一重大轉折,以〈遙控器不見了〉與〈流鼻血〉兩篇為例,一個是平庸的、只在三廳與公婆丈夫兒子打轉的家庭主婦,但她粗枝大葉得近乎強悍地過著每一天;另一個林禎極,還是菜鳥上班族,卻是生活一攤死水、「生平無大志,只求六十分」的渣男。其餘六篇,也大都不脫這個範疇;舊詞,隨波逐流;新詞,不作為。

我讀著又哀惋又毛躁,直言之,這樣的螻蟻人生有什麼值得寫的?又為什麼要寫?小說家不是還在憤青的年齡層嗎?他為何揀擇如此題材?或者,癥結所在是我們得面對這一終極的殘酷事實,契訶夫與莫泊桑那點石成金且神光穿透、寫什麼都好看的小說時代,果然回不去了。

物傷其類,當今寫小說的人都是唐吉訶德,電影曾給他一首歌,夢想那不可能的夢想,抗戰那不能打敗的敵人,伸向那不能抵達的星星。古文,「力大不能自舉」,唯小說家妄自以為可以。

仿「黑色蜘蛛網」那一句諧趣電視節目用語的「讓我們繼續看下去」,我以為〈末倒數第十八天〉、〈髮事〉、〈錶情〉讓這本小說集鼎足而立,解答了——至少對於這樣的讀者——這些人為什麼值得寫的疑惑。

〈末日〉極短篇也是全書的起手式,隱身的對話者看見欄杆卡著一只用過的保險套,感言那意味著「是對未來還抱希望吧!」彼此臭話互虧,你去把那希望丟掉。但兩人轉身回房,「做了點還有希望的事。」交錯對照的世界,賴志穎寫下了還有希望的小說。

大江健三郎「始自絕望的希望」,我總覺有別於魯迅「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自噬。年輕的張愛玲寫的:「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更貼近現在的賴志穎吧。

一如對於每一讓我流連、不願卒讀的小說,我總是不能免俗的非常好奇,故事是哪裡來的?就像廚師嚐到美食,一定好奇食材的來源。〈末日〉外,〈髮事〉與〈錶情〉是我個人最鍾愛的,不再像新手之作《匿逃者》,總企圖在每一篇小說敘事暗藏夾層、偷闢密室,是以才能更大聲詠嘆「啊,這個人。」賴志穎此一新書回歸小說作者的基本位置,凝視、逼視那些可親可憫也或同時可笑可鄙的人們,「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們」,一個有著美麗的陰性靈魂的癌末男童,因為手術,頭蓋骨都已經放到腹腔,他如何為自己的告別戴上一頂巧手編織的長髮;一個堪稱優秀的職場女性,不時回望那些潦倒、心中破一個大洞的親人,如何挖空心思卻總徒勞地謀求一份屬於她的微薄的幸福……。

這次,賴志穎攤平了這些匹夫匹婦的圖像,詳細繪出他們走過的道路。一次純粹的小說書寫,樸實內蘊。我想這樣回到純粹的書寫或者是他遠在加拿大求學的意外收穫,雖然網路似乎使得全球無距離,他畢竟不在我們這海島現場,可以輕易背向那些長期以來急於收編「小說」及其作者的種種論述、議題、標籤、流派,一如喬伊斯(James Joyce)受益於遠離愛爾蘭故鄉。

書既出版,自有他的生命與命運,成敗如何,即便作者自己也不得不冷眼旁觀。小說難寫,小說家在寫與不寫之間一樣難為,有餘裕且有那性情可以做做諧星,何其快樂,那麼,「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懷著珍惜與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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