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讀
七日讀

第一日

在台南某間舊書店以罕見的廉價一百二十元買下民國六十六年初版的《魂斷傷膝澗》一書,封面是狂馬酋長嶙峋岩石模樣的老年人頭照,半圓形副題以紅色字體寫上:狂馬酋長逝世一百年。
攜著宛如墓誌銘的磚頭書乘北上自強號列車,夜晚的列車冷氣彷彿是冬日,乘客蜷縮在座位,等到列車過了嘉義,自強號就像奔馳的詩劃過黑夜的平原。作者狄布朗在一九七○年的序言不無警示著北返的旅客:這不是一本歡欣愉快的書。雖然第一個章節「他們的舉止端莊,值得欽佩」彷如讚辭,但它出自一四九二年哥倫布初抵聖薩爾瓦多島所見稟奏西班牙國王的報告:「這些人民是如此的溫順,如此的和平。臣可向陛下宣誓,世界上沒有一個比他們更好的民族,他們愛鄰如己,談話尤其愉快、斯文,說話時面帶笑容;他們全身赤裸屬實,然而他們的舉止端莊,值得欽佩。」
不到十年,這一支「舉止端莊,值得欽佩」的聖薩爾瓦多島泰洛族十萬人,盡遭毀村滅族。

第二日

黑夜還沒有撕開眼睛,父親已經「碰碰碰」駕馳搬運機開上果園的道路。種作果樹已經是門賠本的行業了,父親不願承認事實,依然故我歡欣上山,像是清晨承接露水的一片葉子。
我所知道的祖父的土地是童年父親帶我狩獵的夏坦森林,中海拔亞熱帶的樹冠底下隱匿著傳說與神話的樂園,日後卻在一紙命令的包圍下早已易手國家部門,現在它已是林務局與農委會的實驗機關所在地—中海拔特有生物中心—我曾試著來到父祖之地,卻因為沒有通行的公文而被排拒在紅色鐵門之外。
狄布朗書寫《魂斷傷膝澗》一書,為了杜白人諷刺之口,大量引用十九世紀美國政府軍方、官方代表的條約會議,和正式集會中的紀錄,為狄布朗的寫作留下了繁浩的官方紀錄,這些「我們說過、做過的事」的紀錄,無論是否為隨興的瑣事,就算是早已忘懷—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提醒著—長久之後,卻還依然結出了綿遠的果實。雖然我們(台灣原住民族)缺乏與國家對話的紀錄,所幸還留有一支能夠吐出文字的筆,我願我的文字能夠為千百年被歷史壓伏的族人發出異於權力掌控的聲音。

第三日

你們都喝滿了白人的鬼水,就像暑月裡的狗群,跑得發瘋,猛撲自己的影子。美國《明尼蘇達歷史》記錄了蘇族小鴉酋長在一八六二年對年輕族人的訓誡之詞,將近一百五十年後閱讀這些文字,我依然感受到小鴉酋長的絕望之情多於訓誡之意。這一年,美國政府與蘇族間的條約被撕毀,族人染上喝鬼水的惡習,蘇族日漸失去土地,政府不再遵守諾言,部落進入到人為造成的饑荒。作為前進西部的貿易商販,名叫邁立克的白人輕蔑地說:「如果他們餓,讓他們吃草,或者吃自己的屎好了。」
美洲原住民喝了鬼水就會猛撲自己的影子,在我們部落,我們稱這是「公賣局拿走的人」,什麼被拿走了呢?當然是靈魂。
我透過窗戶看到母親從暗夜中顫抖著走回來,在餐桌兼客廳的椅子上坐下,母親說組合屋被燒了。組合屋就是「九二一大地震」之後蓋起的臨時安置屋,好心的地主是長老教會牧師,小兒有個天使般的名字,是部落聞名的「公賣局拿走的人」。據稱傍晚時分又向牧師要錢討酒,「否則就燒了組合屋」—孩子向牧師父親下一道匪夷所思的恫嚇之詞,不到一小時,火光已經延燒到通往天堂的夢境裡邊,幸好鄰人拖著驚夢中的牧師。遠在五十公尺之遙的飲食小店主人老莊曾經敘述這段火災奇觀(包括半個部落的圍觀族人):火勢燒燙的溫度,我都可以賣烤肉了!
一八六三年「小鴉戰役」蕩平之後,美國軍方訂在「鹿脫角月」(十二月)執行絞刑處決,三十八名蘇族桑狄人的身軀,了無生命地在空中擺動。一個圍觀行刑的白人誇稱這一次是「美國最大規模的集體處決」。

第四日

美國小說家福克納一生經營在地寫作,像是用短暫的生命對抗巨大的歷史,他說:「過去絕未死亡,甚至還未過去。」過去其實就是日升月落,每天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一點唾沫汗液,日久就成為面目可鑑的時間軌跡,歷史的軌跡從未消失,就像定居美國紐約的彼得.凱瑞在二十七年後返回故鄉澳洲寫下的《雪梨三十天》,重新檢視了澳洲原住民歷史,在擁有澳洲原住民血統的友人薇琪的陪伴下,才真正省悟這構成雪梨的土、火、風、水四大自然元素、長久冠以冒險精神的天然舞台—澳洲,其實是在踩碎著原住民的胸膛所建立起來的國度。
「我們的總理可以擁抱和寬恕殺害我們慈父與愛子的人(指的是土耳其),他理該這麼做,然而他卻不能也不願向我們的原住民道歉,為兩百年來的殺戮和虐待認錯。」彼得.凱瑞的歷史反省並非唯一,一八六七年美洲原住民南賽安族盡遭寇斯特(漢柯克將軍部下)率領的騎兵七團屠戮之後,一位有良心、綽號「黑鬍子」的沙朋反對漢柯克將軍的殘酷行徑,電告美國內政部長:「……像一個如我國的強權國家,對少數流離的游牧民族進行一次戰爭,在這種情形下,是一種最可恥的狀況、一種無從比擬的不義行為、一種最使人噁心的國家罪行,或遲或早,上蒼的裁決一定會降諸於我們,或者我們的後裔。」
窗外遲到的梅雨已經轉成颱風般的狂風大雨,溪水暴漲,土石流蕩,接著是,交通中斷,中南部多處成為水鄉澤國,新聞畫面剛剛警示大甲溪河水淹沒橋梁,夜晚的部落隨即停電。我只好點燃蠟燭,在黑暗包圍的雨夜中續讀一則一則歷史的隱喻,我期待隱喻也有雨過天青的時候,這樣,我的胸膛才不會傳來陣陣的陣痛。

第五日

雨水其實已經連下兩周之久,台灣小島已然是豪雨成災的景象。父親果園裡正待發果的甜柿樹,被狂風急雨摧折墜落,母親著雨衣從傾斜不定的雨陣中突圍前進,當作背景的藏青山巒流成黃泥瀑布,溪水氾濫成一面遼闊的流刺網,收拾著山林那些曾經美好的景致。當人類的欲望張掛在災難的面前—大地到底憐憫過什麼?我記起已逝的西蒙.波娃的一句話,特別感到歷史施加於人類的嘲諷:「我發現榮耀其實瞬息即逝,頓生鄙視。」
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在最為黑暗的時刻總是向書籍取暖—詩歌提升我們生活的質量,特別是快樂的程度乃以痛苦衡量—一八七七年美洲洛磯山下的穿鼻族進行逃亡之旅,大兵緊追在後,等到穿鼻族約瑟夫酋長被運送到貧瘠的保留區生活,他日後的演說像極了一首一首的詩句,是以全族的痛苦所釀造出來的詩歌。「讓我做一個自由人吧—自由自由旅行,自由自由停止,自由自由工作……為了自己而自由自由的思想、談話和行動。」
約瑟夫酋長遲至一九○四年於美國政府「保護」下的保留區過世,保留區管理所醫師呈交給議會斷定的死因報告是—傷心。這顯然是對「不自由,毋寧死」所做出的凌遲的極致。

第六日

通電之後,電視螢幕被政治爆料、官商勾結、族群鬥爭的新聞淹沒了水患的災情報導,部落對外的兩條交通動線已遭山崩橋斷阻卻。吃著母親從山野林地取來的野菜,父親瞪著新聞畫面,好像擔心整個島嶼的動盪就要從電視螢幕噴瀉而出,我想到的是夏多布里昂在法國大革命的動亂裡,一位布列塔尼詩人央人帶他到凡爾賽宮參觀一事的感想:「在帝國天翻地覆的時候,還有人要參觀花園和噴泉。」《魂斷傷膝澗》的尾聲僅僅是黑糜酋長的一段話,卻為這本書定調:
「一個民族的夢在那裡黯然魂斷了。那是一個美夢呵︙︙民族的希望破碎、消散
了。再也沒有了中心,聖樹死了。」
我說過,這不是一本歡欣愉快的書。阿根廷文學大師波赫士的直言如劍,為我們的世界做出了美好生活的反證:「只要在世界上還存在一個有罪之人,天堂上就沒有幸福。」


第七日

上帝要休息,因為眾神編織了不幸。

二○一一年一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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