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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編劇

連日記都全是編造的謊言

「糟糕了,鐵定要開天窗了啦!」尖臉戽斗、戴著黑框眼鏡、滿頭花雜長髮的男子神經質地低吼著。
這種以為自己一往生天就要塌下來的案主我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比了比桌上的骨瓷茶具道:「你別急,先喝個茶。既然來到這裡,就把心情放寬吧。」
「你沒看過《台灣昇龍霸》?你不懂事情的嚴重性,這檔戲一年為電視台賺進兩億!一旦開天窗多少人急得要跳樓了!」他起身搓著手繞來繞去,「可是今天晚上要拍的戲,我劇本一個字都還沒寫,到時候演員是要怎麼演啊?」
「你的劇本當天才寫啊?節目沒有備檔嗎?」
他語帶不屑地道:「沒常識。鄉土劇要切合時事,劇本當天寫、當天拍、當天晚上就要播,這樣才會貼近社會脈動!」他伸手在頭髮裡猛搔,「沒想到我竟然死在汽車旅館裡面,而且劇本還沒寫完。」
「汽車旅館?」
「當然是閉關趕稿啊,你以為我帶美眉開房間啊?」
我心想這人八成不會爽快地喝下孟婆湯。雖然我對鄉土劇沒什麼興趣,但去看看拍攝現場也不錯,於是問:「你想不想看一下陽間的狀況,看看劇組怎麼反應?」
「喔?」「按規定,轉生者可以到本公司『望鄉台5D劇院』張望陽間情景。」
「劇院啊!」編劇眼睛一亮,顯然迫不及待。
我們來到劇院,很快看過千篇一律的新聞片頭,切到記者現場連線。
記者:「這裡是八點檔鄉土大戲《台灣昇龍霸》的攝影棚,正準備錄製晚上要播出的第四百二十一集。本來每天都緊湊錄影的片廠,卻因為編劇忽然往生而陷入一片混亂。」
一群人焦頭爛額,如熱鍋上的螞蟻。
女兒演員:「怎麼辦,沒劇本怎麼演啊?」
大兒子演員:「本來就已經演得霧煞煞了,這下又更不知該如何發展了。」
媽媽演員:「本來每天演也不覺得劇本有什麼重要,現在沒了劇本倒真麻煩。編劇老大啊,你還真死得不是時候。」
編劇嘆道:「這些演員平常都沒把我看在眼裡,現在終於知道我的重要性了。」
「大家是在驚啥?」驀地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傳來。畫面迅速一轉,切到一名肥壯男子,乃是本劇的製作人,他霸氣吼道:「反正劇情就那麼回事,眼睛閉著都能演。你們平常也都自己改台詞改情節,哪有差!」
爸爸演員:「沒錯,恁爸不是給人嚇驚大的,不過是死個編劇,有什麼了不起?不要讓隔壁台的《砂石人生》看笑話!」
畫面迅速一轉,切到導演。原本閉目中的導演忽然眉毛一抖睜開眼睛。
導演:「洪哥說得對,大家即興演出,把故事拖下去!」
畫面拍攝爸爸的臉部特寫,然後快速切換媽媽、長子、媳婦、女兒、次子等,人人眼神堅毅。
眾人振臂:「好,即興演出,讓觀眾看看咱們硬裡子演員的厲害!」
編劇錯愕道:「這,不會吧,沒劇本也要演?」
我問道:「現在故事演到哪了?」
編劇道:「父子翻臉、婆媳不和、長子外遇、次子墮落、媳婦勾搭上的老情人是家族事業的死對頭、女兒論及婚嫁的對象竟然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
我嘆道:「這樣沒差吧,隨便找前一檔連續劇的劇本來接著演就可以了。」
「沒禮貌,這可是我嘔心瀝血之作,寫到命都沒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隨隨便便就演下去?」編劇頗為沮喪。
「不然呢,你希望他們真的開天窗嗎?」
「也不是啦。」
「對了,我很好奇,為什麼劇名叫作《台灣昇龍霸》?」
「這是講一個武學家族,人人習武求道的故事。」
「可是他們看起來跟武學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通常只有前十集會跟原始設定有關,後來就開始演家族恩怨和企業鬥爭。」
「太欺騙觀眾了吧。」
「這是常識!你沒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也要看電視,電視觀眾本來就愛看這些!」編劇理所當然地堅持道。
畫面切到導演。
導演:「我們先整理一下劇情,大家各自報告現在自己的哏是什麼。」
爸爸:「我剛發現罹患大腸癌。」
媽媽:「我的重度憂鬱症一直好不了。」
長子:「我的漸凍人發病已經超過兩百集,最近才終於開始惡化了。」
媳婦:「我跟老情人接吻,結果被傳染愛滋病。」
次子不以為然:「我說過好幾次了,愛滋病不會透過接吻傳染的啦。」
眾人不耐:「齁,你很煩耶,這是連續劇又不是宣導短片。」
導演十分疑惑:「那現在誰失憶?」
眾人面面相覷。
製作人:「現在沒人失憶。」
導演:「沒人失憶?怎麼可能,這太不正常了!」
眾人紛紛點頭。
製作人:「前面長子、媳婦和外遇對象都輪流失憶過啦,現在沒人失憶。」
導演靈光一閃:「有了,這點子太絕了,我真是天才!執行製作馬上去給我搞一台小巴來,就這樣演!」
鏡頭一轉,所有演員全都坐在一台小巴士上,車子奔馳於陽光明媚的林蔭山路中。
開始錄影。
長子:「哇,今仔日天氣著好。我們好久沒有歸家夥仔一起出來𨑨迌了呢,攏係阿慧的好安排,咱才有這個機會。」
媳婦一臉嬌羞欣慰,媽媽瞥了媳婦一眼,卻按著後腰大聲呻吟起來。
媽媽:「我的腰,唉呦。這車的椅子捺也這麼硬啦,不知係誰人訂的車,好像調故意要給我創治。」
「好啊啦,妳嘛減講兩句。」爸爸:「講實在話,咱家最近風風雨雨太多了,能夠親像今仔日這樣出來齁,大家和以前同款快快樂樂,我真歡喜。」
畫面忽然切到司機側臉,他十分驚慌。
司機:「害啊,沒擋仔,車擋袂條了!大家扶誒好!」
驚呼聲中,巴士衝出道路,一陣天旋地轉間,仍清楚拍攝每個人驚恐的表情。翻滾非常久,大概可以讓車子滾落三公里遠。畫面終於恢復穩定,拉成遠景,小巴翻落在一處崖下。所有的人都被拋出車外,但奇蹟似地都只有輕傷。
爸爸臉上抹著番茄醬似的血痕,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身旁的媽媽。
爸爸:「恁係誰人?這是啥米所在?」
媽媽:「恁係誰人?這是啥米所在?」
長子、次子、女兒、媳婦、司機異口同聲:「恁係誰人?這是啥米所在?」
爸爸:「我係誰?」
媽媽:「我係誰?」
長子、次子、女兒、媳婦、司機異口同聲:「我係誰?」
爸爸抱頭:「啊,我失憶了!我想不起來,我頭殼好痛!」
媽媽抱頭:「啊,我失憶了!我想不起來,我頭殼好痛!」
長子、次子、女兒、媳婦、司機紛紛抱頭,異口同聲:「啊,我失憶了!我想不起來,我頭殼好痛!」
畫面暫停,進廣告破口,台語歌主旋律飄入,畫面打上大紅色書法字「台• 灣• 昇• 龍• 霸」,接著播放廣告。
編劇近乎崩潰,蹲下身子抱頭痛呼起來:「天啊,我頭好痛!」
我趕緊按著他肩膀問道:「怎麼了,難不成你也失憶?」
「失憶你個頭。什麼鬼,這樣也能演,哪有讓所有人都失憶的啦!怎麼這樣惡搞我的戲!」編劇無語問蒼天。
「我覺得挺好的啊,看來他們可以繼續演下去,你也不用擔心開天窗的事了。」
「原來我這麼可有可無啊,那我幹嘛每天拚命寫劇本寫到爆肝往生?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編劇心灰意冷地道,「這下我開始考慮要喝孟婆湯了,我要忘記這一切。」
我心下竊喜,但職業第六感隨即告訴我,事情沒那麼順利。
「不,我不甘心抱著這樣的最後記憶告別此生,太窩囊了。」果然不出所料,編劇緩緩抬起頭道:「我想回家看看。」

編劇頭七這天,我帶他回到陽間的家。這是在天龍市中心的一區日治房舍群,端的是鬧中取靜。古樸的黑色雨淋板木牆、銀灰屋瓦,和夾道的百年麵包樹交融為一體,令人心神舒爽。
編劇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一邊哼歌,顯得頗為開心。
「恕我直言,在我帶過的客戶裡面,很少有人回陽間時能像你這樣輕鬆自在的。」
「是嗎?」編劇顯得有些漫不在乎,「回到家當然高興。你不覺得這條街很美嗎?
這裡到處都充滿了我和家人的回憶呢。」
「那你和家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囉?」
「那當然!」
我們走到一間日式舊舍門口,編劇一彈手指,愉快地道:「我回來啦。」
忽然一本厚厚的墨綠色精裝書從窗內飛出,落在院子裡的一堆書和文件上。編劇詫道:「這是我的日記本呀,怎麼丟在外面?」
一個國中生走出屋外,撿起那本日記,問道:「媽,這是爸的日記耶,一起跟著燒掉真的好嗎?」
編劇緊張起來:「燒掉?千萬不可!」
一名中年女子從屋內陰影裡走出來,沒好氣地道:「日記?我看那根本是他的劇本吧。當時明明是他死纏爛打地追我,你看看裡頭怎麼寫?好像是我拚命倒追他似的。其他的事情也都是這樣,專門編一些不存在的好事,自己做過的鳥事爛事當然一點兒也不提。這種東西不燒掉要留著幹嘛?」
「可是再怎麼說這都是爸……」
「不許你叫他爸!」女人叫道,「自從你生下來他就沒照顧過你幾天,我跟他離婚之後,他更是幾乎沒來探望過你,這種人不配做你的爸爸!」
我轉頭問道:「所以這是你前妻?」
編劇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隨即抹去,聳著肩膀道:「我看她大概是還愛著我,所以無法面對我忽然離去的事實,只好拚命把對我的記憶醜化。這在心理學上叫作『認知不協調』。」
編劇走進屋子,熟門熟路地繞到臨著院子的書房,只見滿屋子到處堆滿了一摞又一摞列印的稿子,都有半人高,顯然是許多劇本。
他兒子走進來,隨手拿起一本劇本,道:「我還來不及認識爸爸,他就走了。也許我可以從他寫的劇本來認識他。」
他前妻哼地一聲道:「全都是謊話,都是垃圾,你讀不出任何東西的。」
他兒子認真地讀起來:「摔花瓶、打耳光、互扯頭髮……」他拿起另一本:「摔花瓶、打耳光、被卡車撞飛……」他刻意拿起較遠處另一摞裡的一本:「摔花瓶、打耳光、捏爆奇異果……怎麼寫來寫去都一樣啊?」
他前妻道:「反正他就是那幾招,所以我說趁早燒掉趕快回家。都已經離婚那麼久,他死了還要我來整理這些東西,真是倒楣透了。」
編劇看著滿屋的劇本,臉上萬分感慨,喃喃地道:「摔花瓶、打耳光、扯頭髮……沒想到我就這樣過了一生……」
「咦,這是什麼,感覺和其他劇本不太一樣。」他兒子拿起一份慎重裝訂的劇本翻了起來,「三幕舞台劇—這是一個關於塗抹記憶的故事,一個自以為能夠改變命運卻徹底迷失自我的故事。」
「《人生筆記本》。」他前妻一反先前的憤怒,默默點起一根菸,深深吸入後呼出一大團煙霧。
「是的,《人生筆記本》,我的生涯代表作。」編劇不知何時也點起了一根菸,目光深邃地抽了起來。
他前妻道:「這是小毛託他寫的。」
編劇道:「一點不錯。」
他前妻道:「小毛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哪個編劇不找,竟然找他?」
編劇對我解釋道:「小毛是我戲劇所的同學,畢業後一直苦哈哈地待在舞台劇團,三年前他忽然來找我,要我幫他寫一個劇本。我猜可能是舞台劇經營不易,所以想借我的名頭寫個會賣座的戲吧。」
他兒子興味盎然地翻著:「好像很好看耶。」他直接翻到最後,忽然大感失望,「怎麼沒寫完?」
他前妻沒好氣地道:「他哪有那個美國時間好好寫一齣舞台劇。我看,他肥皂劇寫太多,已經才思枯竭,寫不出像樣的劇本了。」
編劇怒道:「妳就會唱衰我。小毛明明是因為知道我的才華和名氣,所以才千拜託萬拜託,非要我寫不可。只是鄉土劇每天寫得連滾帶爬的,又不能中途停止,只好先把舞台劇擱著。」
我好奇問道:「好像很有趣,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編劇專注地抽了一口菸,漫不經心地道:「故事是這樣的——」

阿福是一個平凡的孩子,由離婚的父母輪流扶養長大,過著雖然沒有什麼值得誇耀、但也無從挑剔的普通生活。有一天,阿福隱約聽說自己其實是領養來的孤兒,跑去詢問父親,父親告訴他:「孩子,你就是我親生的,不要有任何疑惑,不要相信任何謠言。」阿福又去詢問母親,母親說:「孩子,想不到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願意認我為母親,我很感動。但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們向前看,不要追問吧?」阿福不知道自己是誰,在朋友面前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卑感,他覺得非常孤獨。
二十歲生日那天,阿福撿到一本筆記本,封面寫著《人生筆記本》。翻開來一看,扉頁上印著非常簡單的規則:「在筆記本上寫下你對一個人物的設定,他就會按照你描述的樣子和關係出現在現實中,成為你人生的一部分。同時,原本的某一個親友,將從你的人生中徹底退出,成為陌路。」
阿福起先不以為意,把本子隨手擱著。後來偶然和女友小花吵架,一時出於無聊,在筆記本上創造了一個女朋友,氣質出眾、美貌大方,而且深愛著阿福。就在阿福設定完人物,闔上筆記本的瞬間,那完美的女友便已依偎在他身邊,千依百順,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阿福沉浸在幸福中好一段時間,偶然在等公車時遇到小花,才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聯絡。然而當他上前打招呼時,小花卻完全不認識他,還以為他是想搭訕的無聊男子。一切果然如筆記本的規則所言,完美的新女友取代了小花。不過反正小花也不怎麼樣,阿福並不覺得可惜。
見識到筆記本的神奇威力,阿福試著又創造了幾個角色。剛開始小心翼翼地從比較不重要的朋友開始換起,很快地,越來越多的完美朋友為阿福的生活帶來極大轉變。他到處受歡迎,有各種用不完的資源,並且大大拓展了人生視野。於是阿福越發不可自拔地,把身邊的親戚朋友一一置換掉。甚至於,某些設定得不夠理想的親
友,還能夠一改再改、一換再換。最後他甚至換掉養父母,為自己創造了極度富裕且無比幸福的家庭。
直到有一天,阿福驚覺,在所有的親朋好友中,自己是最遜的一個,和完美的眾人相比,自己簡直一無是處。即便大家都衷心愛他,對他好得沒有話說,但這卻使他倍感痛苦。更可怕的是,他忽然意識到,這些被他創造出來的人物,沒有一個記得他從前的事情。所有人的記憶都只從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在此之前一片空白。
而真正最驚悚的是,阿福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將所有認識的人全都置換掉了,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陪伴他經歷過童年與青春的「真• 正• 的」親友。也就是說,阿福二十歲以前的人生,不復存在於任何旁人的記憶裡。

阿福擁有了完美的人生,但卻陷入了更深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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