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愛的無緣人
破媌

產婆淑芬經常覺得這肉身不是自己的。回魂那年,她才十八歲,一切記憶都回來了,連關於之前接生出了意外的記憶也回來了,餘悸猶存,她害怕看到血,害怕看到女人陣痛,害怕看到女人哭,嬰兒剛出世的模樣,總是讓她想到那對死去的孩子。一開始她只敢跟著阿撿嬸出巡,當個助手,重回出師以前的日子,倒也落得輕鬆,但阿撿嬸年紀大了,又愛偷懶,才不到兩個月,就找種種藉口要淑芬獨自出任務。她很快克服了恐懼,熟門熟路,一樣的俐落手腳,一樣的火爆脾氣,她想起自己是有任務的,不容她怕事。

她想起自己的堅持,堅持沒卵脬的都得留下,誰都不准抱走,不過畢竟大病初癒,不似過往盛氣凌人,頭一次遇到生女兒的人家,她心懷忐忑,照例詢問:「孩子不會送走吧?」在場卻沒一個人說話,男人板著臉,女人垮著臉,淑芬傻眼,忘了下一步該怎麼做。她沒有罵人,沒有特別對誰下功夫,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精力十足,總是奮戰到底,不知是年紀到了、結過婚了,還是那次事件衝擊的結果。她沒繼續追問下去。她感到洩氣,魂魄若即若離,就算了吧!

出到門外,她深吸一口氣,不知何去何從,那戶人家的男人也跟出門來,沒理會她,自顧自的去張羅瑣事,淑芬沒好氣,往前走幾步路,走到村口,卻又停下腳步,不自覺回望,好巧不巧,那男人也望向她這邊來,兩人四目相接,有些尷尬,淑芬快步走開,要是讓這男人以為她在勾引他,那就糗了,真是臭美啊!我怎會看上這樣的男人。但她卻沒立即離開,她又回頭望,那男人正巧又回望。她竟看到自己的魂魄離開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個男人,去牽那男人的手,男人也不由自主的任由她的魂牽引,朝她的肉身走來,她的肉身還有一些知覺,覺得不妥,便動身起步,急著離開,這一來更像在勾引他了。

他們很快在林子裡交歡,草草結束,但男人神魂顛倒,力氣放盡,一年來未曾碰過女人,他的體內住著一頭猛獸,理應頑強蠻橫,不可理喻,但不知是淑芬更野,亦或誘人的女人總是讓男人沉淪得更快,這頭猛獸在她體內沒竄兩下,就一溜煙的跑開。

淑芬的身體沒有什麼感覺,倒是她的魂有些意猶未盡。她速速回魂,頭腦清醒而冷靜,就像做那回事的是別人,不是自己,也許是身體暢快了的結果。她記得要緊的事,對著男人嚴厲的說:「女兒不能送走,知道嗎?」男人愣了一下,緩緩點頭,像做錯事的孩子被抓個正著,「你要是敢把孩子送走,今天的事,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是不要臉的,如果你也不要臉,那就沒差,咱們走著瞧!」男人背脊發涼,涼到整個腳板,全身不能動彈,連褲子都忘了穿上。淑芬很快和衣起身,整理行囊,準備去另一戶人家走動,走沒幾步路,又回頭看,這次回頭,沒特別的意思,只是提醒那男人:「不要再來找我!」

這女孩果然沒被送走。但淑芬後悔自己的行為,這是出賣自己的身體,就算出發點再偉大、再高尚,也是出賣。她對不起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心所愛的人,她有嗎?阿慶不會在乎吧?阿燦死了吧?就算沒死,此刻恐怕身邊還擁著別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阿榮不算個男人。此刻她是沒人愛的。但她是規矩人家的女孩,這樣做,別說自己不允許,別人也要看笑話,她會教那些沒把女兒送走的人家怨恨,還以為妳是多了不起的人,還以為妳的道德操守有多高,結果還不是個低三下四到處胡搞的女人,還有臉來說我們連骨肉都不要;那些早早把女兒送走的家庭,更要對她冷笑、狂笑,袂見笑,這女人,以為自己是聖女,還不是一天到晚等著被人幹,假仙假觸,卸世卸情。

怎麼辦?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一次也就算了,兩次、三次,事情就傳開了,還威脅人家不可說,真是不要臉。這事還怕人說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淑芬重重賞了自己兩個耳光,大聲喊:「下次不可以了!」像是在對自己的魂魄喊話。

卻一再身不由己。淑芬總是跟男人發生關係,之後再跟自己喊話,再傷害自己,還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後來她放棄了,何苦呢,自己也想要不是嗎?就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吧,那畢竟還是自己,那是自己心底的聲音,她哪是什麼貞節烈女、少女媽祖婆,她骨子裡就是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就別裝了。她放開了。浪蕩度日,好不快活,每一次接生,都充滿期待,她幹得比以前更起勁。

往後一年,果真沒半個女孩被送走。淑芬不再疾言厲色,每次都只悄問:「女兒不會送走吧?」若答案是「不會」,她便放心走人;若不置可否,她通常不會猶豫太久,馬上故計重施,勾引男人,立下誓約,強加威逼,然後目的達成。屢試不爽。後來這件事逐漸傳開,男人們總是等著她來,等著她問,等著沉默不語,等著互相引誘,然後等著辦好事。這事之所以會傳開,起因於某個人食好鬥相報,「你就等她出門,你也跟著出門,不要跟喔,這女人不好惹,沒幾個男人打得過她,別討皮痛,她如果沒回看,你千萬別跟上去,她若回頭看你,你才可以跟上去,再來就有好康的了,包你卯死!」

她心甘情願。自此,若產婦生的是女的,她不再像過往那麼擔心,反而花更多時間照護這孩子,從剪完臍帶開始,把一個孩子從一個全身髒穢、擠眉弄眼、神情痛苦、驚惶失措的小野獸,擺弄成眼神清亮、滿身油光的紅麵龜,她就是有這本事。但這些女人卻開始變得不安,女人總是知道女人在想什麼,不必聽傳聞,就能嗅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息,淑芬有時覺得是自己心裡有鬼,但這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就是有股不一樣的生氣,眼睛就是能看穿妳心裡在想什麼,知道妳要來偷我的東西了,知道妳要來偷我的人。淑芬看女人的眼神總是閃爍,女人看她的眼神變得怨毒,逼得她只得草草了事,她想快點投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把一日來的疲倦都拋去,哪管妳是誰的誰?妳就好好照看孩子就是了,這一趟,我保管妳母子平安,永不分離。她這麼一想,心情便輕鬆了。而這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也的確不能拿她怎麼辦。

終於有一次踢到鐵板。她接生的女人一再翻白眼、咬舌,她得用厚棉布讓她咬著,免生意外,搞得手忙腳亂,身邊卻沒一個人幫忙,她嘴巴不停碎念著這家人都死到哪去,到廚房準備燒開水,灶裡卻沒半點柴薪,到柴房,卻發現男人正在跟他的小姨子交歡,小姨子嘴裡也咬著布條,卻是怕自己的呼喊聲洩漏了祕密。淑芬心頭涼了半截,悄悄掩上了門,暗自祈禱千萬別生個女孩,否則無計可施了。卻果然生了個女孩。後來,男人也忙完了,滿頭大汗的進房裡來,淑芬屏氣凝神,問他:「女兒不會送走吧?」男人撇了她一眼,沉默不語。這下淑芬倒失了方寸,這男人讓她迷惑了。接下來的戲該怎麼演?她可沒把握,她知道此刻這男人的心思應該是在別的女人身上,暫時對她不會有任何慾念,剛辦完事的男人,很難馬上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但她也只能照著過去的方式,且戰且走。

詭異的是,偏偏這男人也跟著她出到門外,也跟著到了隱密的林子裡,淑芬心神不寧,男人卻先開口要她脫光衣服,自己也脫光了衣服,她還沒見過要得如此急切的男人,她還沒見過如此貪得無厭的男人,他的慾望似乎永無止境。他對待她的身體極為凶殘,幾乎要撕裂她的身體,在此之前只有阿燦教她見識過這樣的力量,那倒也不是肢體上的粗暴,也不是拳打腳踢,而是某種永不止息的堅持加上發自體內深處暴竄而出的怒氣,不把一個女人逼到死處絕不停止,淑芬開始知道他的小姨子何以必須咬著布條才能度過,那不只是怕洩露祕密的羞恥心而已,而是性命交關的不得不然,當肉體交纏到快死了的恐懼蓋過了感官的歡愉,一條咬在口中的布不再單純只是一條遮羞布,而是救命的繩索。淑芬卻不怕人聽見,她也不怕死。她盡情的叫,叫聲如同鴟鴞,在空中無盡迴盪,越過好幾個山頭仍不止息。這下倒好,男人怕了,妳這破媌這般不知羞恥,如此驚天動地的叫聲,只怕引來好事者前來一探究竟,妳不想做人,可別把我也牽連下去。他動作漸緩,終至完全停止,淑芬也立即聲歇。男人全身癱軟,只是怒氣未消,怨氣未消,他顯得悶悶不樂。兩人併躺在夾竹桃林裡。

淑芬差點不能喘息,很久未曾如此盡興。她想對男人說話,但還未開口,男人倒是先說話了,依舊滿頭大汗,渾身是汗:「妳想幹什麼我都知道,妳還不夠出名嗎?閒事會不會管太多了?誰不知道妳在變啥魍。」淑芬一聽,倒盡胃口,火氣冒了上來,本來還想輕聲細語回饋男人的奮力搏拚,這下倒好,連客套都不必了,便回嘴:「我是好心幫你們留下女兒,你不領情那是你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好事,你跟你小姨子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都看在眼裡!」男人反脣相譏:「我的小姨子要跟我要好那是她的事,我的女人也管不了,誰要走誰就走,誰要幹誰就來幹,哪有那麼多嚕嗦。妳要是以為我會因為跟妳幹了,就必須留下女兒,那妳就錯了,別人會怕,我可不怕,妳的醜事誰不知道,大家只是讓著妳,給妳面子,這個村子誰不知道妳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到處跟男人鬥陣,妳去說吧!別指望我會把女兒留下,我要送就送要留就留,妳管不著。也別指望我來幹妳,除非妳來求我,像妳這種垃圾女人,誰幹到誰就衰,沒什麼了不起!」男人愈說愈憤慨,說完便拎著身旁的衣物起身,全身光溜溜的離開,淑芬只見他朝溪邊走去,邊走還邊使勁捋動著私處,動作粗鄙令人作噁。

淑芬沒想到這男人這樣厲害,不但將她的肉體逼到牆角,也把她的自尊心逼到了絕處,淑芬無法回嘴,完全被他說中痛處。這男人是柑腳一帶最有名的閹雞人,他最拿手的絕活不是閹雞,而是閹了雞以後直接生吞雞睪丸,一次兩個,從不浪費,也從不留給養雞人家,他從來沒有吃膩了的時候。淑芬討厭他擁有這職業,他不該有,不配有,因為她心愛的外公也是個閹雞人,她幼時偶爾陪外公出巡閹雞,這清脆爽口的雞睪丸便是她的點心,她至今仍懷念這味道,有股淡淡的杏仁味,襯著魚腥草的生甜,外加香椿的濃郁奶香,以及玉蘭花的誘人氣氛。但現在她討厭這味道了,此刻她身上就都是這股味道,卻又帶著一股魚肉腐爛的惡臭,她知道那是男人的口水留在她身上的味道。這味道彷彿也在譏刺著她,真的,妳有什麼了不起?妳就是一個垃圾女人,妳就是甘心讓男人玩弄之後,再被人吐口水在身上,也不擦拭,就讓它這樣自然風乾,味道就此停住,久久揮散不去,妳的身上不只有這男人的味道,還有更多男人的臭味,妳就是這樣臭,妳就是這樣不要臉。

淑芬氣得全身發抖。她被這男人打敗了,她被自己打敗了,不,她是被自己的魂打敗。豈有此理,這輩子從來沒被這麼羞辱過,她在溪畔狂哭,哭得肝腸寸斷。都是她害的,她要找自己的魂談判。

她想辦法見自己的魂。過去只有在緊要關頭,自己的靈魂出竅,她可不想再出狀況。上次遇到接生的意外而失魂,實在是迫不得已,總不能自殘、跳崖,那風險太大,她想到阿撿嬸教她的咒語,用來和女人肚子裡的孩子溝通,讓接生順利些,也許可以用來和自己溝通。她念了咒,喊了自己的名,她的魂果然出現在她面現,嘴角斜歪一側,似笑非笑,眼神很賊的與她對望,淑芬二話不說,上前重重甩了她一巴掌,差點把她的魂打散了,自己也跟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她的魂說:「按怎?不服啊?再來啊,要打,我可是不會輸妳的!」

淑芬說:「妳夠了吧,這麼愛跟男人作夥,是有這麼哈嗎?」

「我只是做妳想做的事,別推得一乾二淨,好像跟妳一點都沒關係似的!」

「妳敢說不是妳在作怪?三番兩次勾引男人,妳去牽男人的手,別以為我看不到。」

「妳失神的時候,跟那個男人玩得那麼開心,我在旁邊什麼都吃不到,現在總該換我開心了吧!」

「我失神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妳以為我喜歡這樣嗎?」

「那現在我幫妳找機會讓妳開心,不好嗎?妳自己不也喜歡嗎?妳不謝我,還罵我!」

「我的臉都丟成這樣了,我還要不要做人啊,妳倒好,什麼都不必面對!」

「別我我我妳妳妳的,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那妳說該怎麼辦?妳想怎麼辦?還能這樣繼續下去嗎?」

淑芬的魂收斂起笑容,靜了下來,嘆了口氣:「人都是會變的,妳也會變,我也會變,只是什麼時候變,為什麼變,誰也說不準,誰也無法控制。」

「為什麼會變這樣?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

「都怪那個男人吧。」淑芬知道,她的魂說的是阿燦,她的魂又說:「人是會變,但也不是像魚那樣,過鹹水就變鹹魚,過汫水就變汫魚。咱不想變,就改回來啊?」

「怎麼改?」

「就變恰查某啊!」

「那些孩子怎麼辦?以後那些女人生女兒怎麼辦?都不救了嗎?」

「妳怎麼那麼傻,咱們以前都怎麼救的?我想找男人是我的事,是妳自己把兩件事情連在一起,我們可以把兩件事情分開,不要再笨了,本來就應該分開的!」

「我為什麼為變這麼軟汫?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說到這個,我才會吐血,妳知道妳出事的那陣子,我有多痛苦嗎?每天看著妳變成另外一個人,對每個人都逆來順受,百依百順,一點點小事就掉眼淚,十足小女人的樣子,妳還問妳是怎麼變的?我還要問妳是怎麼變的?」

「我真的都不記得了,那還真是不能怪妳。」

「知道了吧,我不這樣整妳,看妳什麼時候振作起來!」

「看來我還得謝謝妳。但妳不就是我,我不就是妳,計較這麼多。」

「妳不謝我謝誰?我要是不回來,妳還在那邊當少奶奶,看了就噁心。」

「當少奶奶不好嗎?」

「不好,我又享受不到。」

「那我還真是虧欠妳太多,妳打我好了,重重打我一巴掌。」

「我真打喔!不要以為我不敢!」

淑芬的魂一拳打過來,淑芬很快閃開,兩人在林子裡追打,像青春少女一樣快活。

從此,淑芬和自己的魂攜手,一點一滴找回那個凶悍頑強的自己。

她不再靠出賣自己的身體去拯救女孩,畢竟還是能達成目標,只不過,過去這段為期不算短的荒唐日子,終究為她帶來不好的名聲,游走幾個村落,難免被指指點點,淑芬聽在耳裡雖然不舒服,但錯誤是自己造成,個人造業個人擔,不能怪別人的嘴巴。所幸她個性開朗直率,很快便不放在心上。唯一帶來的後遺症,只剩肚子裡的孩子,麻煩的是,她竟還不知是誰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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