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記得,有的忘了
〈序〉不安的居住──我讀周志文《有的記得,有的忘了》 /張瑞芬

周志文教授此人,用網路上的話來說,也太有才了。

就在我已經把他總結成〈冷熱人間貝多芬¬─論周志文散文〉一文(收入《荷塘雨聲》)後,他又寫了《冬夜繁星》、《黑暗咖啡廳的故事》和《有的記得,有的忘了》三本書。我看是看了,沒吱一聲,因為一直在困頓中,然而在這樣危疑潮濕的夜裡,空氣中浮動著不安,竟有了想說點什麼的衝動。

《有的記得,有的忘了》這種暗黑系散文,走過一座美麗的城市,看見的盡是憂傷的自己,樁樁件件,切切在心,但對別人有何意義,倒是難以言明的。我想起他在二○一四年深秋《冬夜繁星》這本古典音樂札記的序文說的:「藝術一方面引領我們欣賞世上的優美,一方面帶領我們體會人間的悲苦」,「成熟的藝術都可能有陰暗和痛苦的一面,這些黑暗與痛苦是必要的,有了這些,世界才是立體與真實的」。看這書時,我正在前往上海的飛機上,快降落時往下看了一眼,虹橋機場光爆一般,閃瞎我的眼,我去進行一項救援家人任務,心中滿是憂傷。

直到兩年後的今日,我努力去回想坐在秋光閃耀的法租界公園水榭長廊下的光景,卻怎麼也想不真切。陽光從背後透出一點豐盈的色澤,把葉片鑲上了金邊,整株樹水粼粼閃動著流麗的時光。那些百年懸鈴木、玫瑰花床與圓拱型紫藤花棚,是那樣無知如秋風中的狐狸,它們沒有瀕臨破產與疾病的姐姐和姐夫,秋陽中無邪的招展著,我是你的,馴養我吧!

而我,只能是我。在虹井路一代移動,拿沃爾瑪當地標,等待著噩夢成真。一個不辨方位,不擅移動,眼瞎耳聾如深海盲鰻一般的高敏感生物,手機也瘸了,一支可笑到只剩拍照和傳微信功能的蝴蝶機,在地鐵旁星巴克努力撈一點微弱的WiFi上百度。濕冷的雨澆熄了我最後一點希望,我只能漂流在這城裡,泅泳著,保持不溺斃。地底那座大城我更加畏懼,十六線道的迷宮,人人都知道該往哪兒去,徐家匯美羅城櫃姐伶俐一眼就看出我無心買那美麗的淺紫兔毛帽,「是你要戴的嗎?」和八百五十元的標價,一秒把我逐出了那美麗新世界。是的我只是在等人,等待能把我從地鐵一端渡到城市彼岸的外甥。周志文新作《有的記得,有的忘了》中的〈楊兆玄〉,文中那個卑微穿著軍服向昔日同窗拉保險的小人物,努力掙扎著保住自己的尊嚴,一秒讓我想起兩年前濕淋淋滿身塵土的猥瑣。

〈楊兆玄〉這文寫得極好,「你這樣給錢,我不等於在討飯嗎?」一眼窺破了天機,挑出了神魔的交戰,生存與尊嚴繫於一線的難堪。這世界有陰暗和痛苦的一面,因之是立體與真實的,人人在琥珀的時間裡,不安的居住著。周志文《有的記得,有的忘了》,是記憶補遺,也是時光凝凍,我特愛看他敘述初二時留級或及長被辜負排擠等衰事,套句魯迅的話,「(我很感謝我的家道中落)那讓我明白了許多事」。這書又特別讓我想起張大春多年前的散文札記《尋人啟事》。這些錯身而過的陌生人,種種驚鴻一瞥的際遇,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熔蝕著我們破敗的肉身。小學同窗,初戀情史,軍旅同袍,同門師友,雞零狗碎沒一樣重要的,像人生。但若說人生像是破片的集成,我們充其量是陽春版三百片的簡易拼圖(幾句話就解決一生),他的是三萬片立體拼接加漸層處理色調柔和的典藏版。

周志文記憶力驚人,又特有專務細節的本事,他可以那樣鉅細靡遺的敘述半世紀前芝麻瑣事,這種正經的場合看見不正經事的本事,正如散文家木心所說,如杜斯妥也夫斯基上刑場,注意到行刑衛兵第三個銅釦生鏽了。白花花太陽底下看進暗巷裡,青黑色老宅子有瞌睡的心。這已經不叫於無疑處起疑了,應該叫做文學的陰陽眼。

這幾年我稍稍嘗到人生的苦楚,厭棄群體,抗拒成規,想看清楚自己和別人的道路時,愈發感覺身邊的圈子腐敗至極(這一點完全不需要中研院最近的新聞來提醒)。人至中年,好友折損,也開始感受到歲月侵逼的無情,看完這書,更加重了憂鬱指數,致有「人何寥落鬼何多」之感,堪與台大張以仁教授對他的「可惜」三嘆比肩了(要讓一個跟你共事多年的大老前後三次誠心誠意遺憾「可惜了」,那還真是可惜到破表,可惜到天生命定了)。周志文的「有的記得,有的忘了」,或應詮解為「有的記得」,只恨忘不掉;「有的忘了」,卻是忘了好。某些功成名就的部分「可惜了」,才成就了文學藝術這些沒用的。也或許只有寫作才能消解這種困惑,寫出來就兩清了,既不辜負往事,也安慰了自己。

《有的記得,有的忘了》中的篇章,只一、二文曾在副刊上披露,大部分都是未曾見過的,埋頭一氣讀下來,一抬頭天色不知啥時候都暗了,那感覺特別過癮。周志文慣常用一種閒閒說來無所用意的口吻講古,追索不完的塵封往事。文字是直白無所雕飾的,純淨如水,也沉默如水,看似不慍不火,但那種滿山遍野中埋著一根毒刺的不安分,常激得人恐慌症要發作。〈軍歌雜憶〉、〈手錶〉、〈情書〉、〈日本風〉、〈三個人〉、〈鰻魚〉、〈花生及其他〉都是閒人閒話,湖山煙雲的講古,宜雨天配土豆之用,作者芒鞋破缽踏遍,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也不求什麼人理解一般。可並不是所有篇章都這樣淡定,《有的記得,有的忘了》裡有很大部分理念是和《同學少年》、《記憶之塔》緊密連結的。

例如從〈左派〉和〈啟蒙材料〉,可見作者的藝術傾向與哲學思辨,直如一匹自由自在轡頭栓不住的馬。〈探索〉談青春期的性啟蒙,揭出「看來乾淨的東西不見得那麼乾淨,看起來骯髒的東西也沒那麼骯髒」的意念,倒是〈巴比倫塔〉觸及了幼年記憶中深刻的一面。眷村老兵養鳥成癡,別人是投機牟利,在鳥瘟後全改了養雞做副業,福依民的父親則是不離不棄,把家中築成了層層疊疊巴比倫塔一般旋轉的高塔。房子就是籠子,這可有多驚悚。一秒讓我想起甘耀明《邦查女孩》裡玉里榮民療養院的老兵,一個個在國共內戰中壞掉的小錫兵。
壯志未酬,因傷殘疾,老人沉默的養著鳥兒,面對沉落下去的無聲夕陽。像Joan Baez那首反戰老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花兒都到哪兒去了?)這人生到頭來,人人下落不明,鳥兒又都到哪兒去了? 〈巴比倫塔〉是人生不曾存在的盛殿,是魔界,也是隱晦難明的牢籠,可隨軍來台,幼時曾備嘗艱辛,流落鄉野的周志文,只淡淡一語收尾,問福依民父親為何養鳥,竟是「鳥給他的安慰比任何都要多呢。」

這種意在言外,波瀾不驚,真可謂典型周式風格。同此,《有的記得,有的忘了》中,〈山海之間─記淡江〉表面記述一個教與學的黃金年代,其實多有學術圈暗黑難言的隱晦;〈軍旅憶往〉歷數早年軍中見聞,當年假話說多了,對自己也說假話;這些年大家瘋狂揪伴的〈同學會〉,其實左不過是個表面熟悉,其實卻陌生不過的環境。〈體罰〉中的變態老師和旁觀他人痛苦而無感的鄉愿師長,〈養女〉中勢利將幼女推入火坑的父母。這人間的灰暗角落,積聚了多少塵土,卻很少出現在中文系的人亮堂的筆下。

當憤中遇到憤老,同一訓練背景,又同在東吳和台大上過課,周志文筆下的屈萬里、龍宇純、孔德成、鄭因百、張清徽老師,包括東吳的華仲麐老師,我多少都見識過。看著華仲麐老師栖栖惶惶幫學生找後門,卻屢屢中了陰招,不禁絕倒。正如周志文先前《記憶之塔》裡描述的,在學院的災難現場,「所有純潔的人,到了那裡都會變得不純潔,所有善良的人,到了那裡,由於要與人鬥爭,都要使自己不善良起來。」。我博班時,曾見(當時還不是院士但已名望崇隆的)曾永義老師,午間醉醺醺從中研院(疑和孔德成餐敘)而來,言及被某小人欺凌氣憤填膺。當時年輕,惟呆若木雞耳。多年來,台大與中研院許多官學兩棲的黃藥師們,沒完沒了亦正亦邪的宮鬥戲碼,也印證了《記憶之塔》中說的:「台大從閻振興作校長之後,就與外面的政治環境掛勾甚深」。當年讀來心驚,現在則覺得貼切,現在是產官學三棲兼以思慮不周,要再作了解且本來就不正常,哪個更令人絕望一些?

周志文是愛樂成癡的,《冬夜繁星》足見其底蘊深厚。曾自稱對聲音的辨析能力比較好,也因此受盡苦難,如今負債成資產,外在環境雖不可為,但一碰到好的音樂,就覺得受苦是值得的。有趣的是,張愛玲〈談音樂〉說音樂是令人害怕的,尤其是交響樂那種安排布置,四下埋伏,「這樣有計畫的陰謀我害怕」。我最近讀到的三島由紀夫《小說家的休日時光》也說,所謂音樂,就像是站在人類內心黑暗深淵的邊緣上逗弄戲耍,「那種無形的東西朝我步步進逼,我會不安」、「音樂這種非具象的形式,帶給我異樣的恐懼」。

於是我們這種無法了解布拉姆斯或馬勒,素日亂聽一通的瘖啞人,終究有一個無法進入的作者的世界,包括《有的記得,有的忘了》這種怪怪書名(是想逼死誰啊?文學書都已經夠難賣了好嗎?)

藝術是在欣賞者面前才告完成的。就衝著他不願在名銜前面冠以台大「名譽」教授,在名譽、講座、特聘帽子滿天飛(人人自稱優秀,自證傑出,彈性薪資,評鑑績優且包山包海)的時代,就堪稱白目的力量。世間就有周志文教授散文這種呆若木雞法,不動不驚的。近日我看臉書炫技也能集結成文,倒格外珍惜起老派文章之必要。不安的可以是內心,外觀且望之似木雞,其德全矣。

(本文作者為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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