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年代
當裡面傳來大概是「請進」之類總之是聽不懂的阿拉伯語後,我立即反射性地推開了大門探頭進去...

當裡面傳來大概是「請進」之類總之是聽不懂的阿拉伯語後,我立即反射性地推開了大門探頭進去,迎面撲來了一股涼風和明亮的燈光,只見室內三個人正伸長脖子好奇地望向我,黑眼珠亮晶晶地滾動著。

「我是台灣來的廠家代表史考特。可以進來嗎?」

三個人都頷首笑了。面向我穿著阿拉伯白袍的青年立刻放下腿,起身歡迎。進入坐定後我從手提箱中拿出了名片恭敬地雙手奉上,他們似乎也很高興,好像我的出現帶來了新話題;白袍青年應是店裡的主人而另兩人則是他的訪客。

我到沙烏地阿拉伯的工作就是要進行所謂的「陌生拜訪」。像我這種對客情關係一無所有的人,「陌生拜訪」是最有效建立起人脈的方法。我要在這條三百公尺長的商街中,挖掘出潛在客戶並與之交易;我要帶回至少一百萬美元的生意,運氣好的話一千萬也說不定。

我們從菲律賓的柳安木管制開始聊起,接著我介紹柳安木進口到台灣以及被加工成板材的過程。

「濕度必須控制在5%─8%之間,」我一副專家樣的神情。

「否則,運到了目的地之後,會吸收空氣的水分而龜裂。」

我接著又介紹了夾板黏合膠的製作以及重點。

白袍青年聽得很仔細,問了些問題;我拿出合板的樣品,引導他用手掌來回的摩擦以體會拋光的緻密。他更從側面觀察板材結構的密實度。

「多少錢呢?」

「要什麼厚度呢?」

他遲疑了一下,「十六公釐跟十二公釐。」

我拿出計算機,裝模作樣的一陣計算。

「如果不含運費、保險和報關,FOB 十六公釐一立方米要一百五十元;十二公釐一百八十元。」

「不要算立方米,每片多少錢呢?」他接著說,「要帶運費的 CIF。」

是個懂進口的內行人。我精神更加抖擻介紹得更為賣力。一番討價還價,喝了兩杯咖啡,兩個小時後,簽下了來到沙烏地阿拉伯的第一張訂單。四萬五千美元!哇塞!

我意氣風發地走出店門,尋訪下一個目標。

我搭乘華航,昨天才從新德里轉機過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國門。之所以到阿拉伯的原因,除了商業上挖金的浪潮以外,就是從小對浪漫神話的憧憬。昨天飛機著地的震動驚醒了我,意識到的那一剎那,我聽到自己心裡的歡呼:

阿拉伯,我來了!

一千零一夜的國度,罩著面紗的肚皮舞孃,綠洲汲水的風情。

沙漠,我來了!

查驗護照時,那移民官隨意問了幾句話,便拿著戳章大力地蓋在空白頁面上。細看那戳印,是個長方形的印記,上面有兩行像蝌蚪一樣的阿拉伯文,其下是July,一九七八,移民官用鋼筆寫下了十八,這是一九七八年七月十八日,我可逗留的最後期限,距今剛好十天。他抬起頭來友善的解釋,仍可再延簽一次,我有點難以置信查驗護照可以這麼簡單。我跨入沙國境內,去領取行李。

眼前又是一條人龍,緩緩往海關檢查檯移動,其實旅客人數並不多,只是檢查很繁瑣,他們打開了每一只皮箱,翻查物品細細地看。在一群身著綠色制服的海關人員之中還站著一位蓄著落腮鬍的彪形大漢,穿傳統阿拉伯白袍手拿長長細細的皮鞭狀黑色物品,瞪大眼睛看著。

雖然在來之前,已先從同業那兒知曉通過阿拉伯海關的陣仗,但真的身臨其境,還是感受到那種肅殺氣氛。還好,過海關後即可進入一千零一夜的魔幻國度的企盼,讓人還是興致盎然。

輪到我時,那穿白袍的宗教警察,只是瞪著眼睛靜靜地看著,並沒有任何的干擾。檢查還算順利,海關官員只問了兩句話並翻動一下我簡單的衣物。行李箱中裝的大部分是樣品:各種厚薄的三合板、空心與實心木門的切角,以及各式花色的塑膠地磚;沒有豬肉製品、沒有女性圖案、沒有任何褻瀆真主阿拉的暗示;一切正常。順利地出了海關,踏向入境大廳,迎接我的卻是一座空洞冷清的大空間,空氣乾燥炙熱但有風流動。那個魔毯的國度呢?

投宿的旅館是棟白色的九層樓建築,孤零零地矗立在黃沙濛濛的街角,旅館前面略繞個彎就是達曼市的五金建材批發市集。筆直的公路兩旁排列著兩層樓的建築,一家店鋪毗鄰挨著另一家,街道總長約三百公尺,每個店鋪的門面都很狹窄,據說店租相當貴。因此,每家窄小寒酸的店鋪,都聲稱在市外近郊處另外擁有頗具規模的發貨倉庫,店鋪只做為展示和洽談生意的地方。街道上的店門都關閉著以防冷氣外洩。門的左邊是櫥窗,展示著販售的商品;右邊則是室內冷氣的排熱風口。唯一能接近他們並判斷是否為潛在買家的方法,就是走過店前從中獲取感覺。為了減輕重量,不得已捨棄了絕大部分貨樣只隨身帶著三夾板,如此卻剛好強調我的專業以及廠商代表的身分。雖說提重物又要裝出氣定神閒的模樣的確有些難度,但很快地我就發覺真正的挑戰在於每隔幾步路,就得跨進一個攝氏六十度的排熱風區。「哇!」一聲:「六十度,好熱」,然後再走入四十五度的正常區,如此一再循環就像洗三溫暖一樣,滲出的汗被緊勒在西裝領帶裡,還沒有機會流出就被烘乾了。如果推門進入了室內,則立刻從沙漠赤熱帶,一步跨入二十二度的舒適帶。

門裡門外差別之大不只溫度,阿拉伯人十分好客,縱使只是來談生意的,他們也會立刻奉上一杯咖啡,外帶小餅乾。阿拉伯的咖啡顏色很淺呈黃褐色,喝起來苦口與中藥沒兩樣。坐在沙發上舒展痠痛的身體、吹著涼風、品著咖啡,信口開河評論些似懂非懂的事,在那剎那真羨慕店裡的阿拉伯人,他們好像天生就是做這種快活事。

偶爾也會遭遇到白眼、冷漠的搖頭或者粗魯地揮手,遇上了心裡當然很傷,但這並不是最壞的情況。更慘的是,你被熱情迎進,彼此天南地北一陣從伊朗局勢、黎巴嫩民兵聊到美國的蠻橫……幾杯咖啡下肚,你才發覺他根本進口外行,不可能是買主,一個上午或下午就這樣耗掉了。這當然是件極為沮喪的事,尤其你的每一分鐘都要攤提昂貴的旅費,但你又不能從興高采烈的聊天中立刻走人,只好繼續口沫橫飛並在心裡思量著如何脫身。

有時我會請對方介紹他的賣家給我,通常那就是直接從海外工廠進口的批發商了。

有一次我被迎入二樓去見經理,一位高大右眼覆蓋著紗布的中年人,他操著極為流利的英語,臉上有經歷過世事的深沉,一邊絮絮地抱怨著眼疾的不方便,一邊跟我俐落地談著價格。他問我在這條大街上還賣給哪些人、多少數量?除了三夾板外他還打算買別的,其中之一的品類就是塑膠地磚,問我可不可以報個價。

「先生,我只生產三夾板。你如果還需要塑膠地磚,我可以介紹生產工廠給你認識,可是,我不認為我適合報價。」我義正嚴辭地說著,除了舌頭有點乾,幾乎連自己都相信起來。

孰料,他立刻轉頭向坐在他旁邊的同事說:
「這是位專業的廠家,我們可以向他買。」

他不使用阿拉伯話而是用流利的英語說,顯然是要我聽得懂。我們即刻進入下一輪的談判,價格、品質、規格、裝運及關稅等輪番上陣。幾個小時後我簽下了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大的訂單!

隔天下午,剛做完拜訪步出店門,心裡正琢磨著成功的機率。眼前的大街,空蕩蕩。街道上沒有行人,馬路上也沒有車輛,雖然街景有點異常,不過我還掛念著剛才的對話一時沒有會意過來。只見前方馬路數百米外有輛敞篷吉普車緩緩駛來,車上右前座站立著一個穿阿拉伯白袍的長鬚男子,正想定睛看看是怎麼回事,但同一時刻左後側響起急迫的聲語,有人正著急地用阿拉伯話呼喊。我轉動頸子往左後瞧,原來有位阿拉伯人正一手拉下鐵門另一手對我忙亂的招呼著。我本能知道有緊急事態發生而他正示意我進去,於是一個箭步,跨了進去。

幾乎同一時間,他拉下了鐵門。我回了一下神,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專賣童裝的百貨店裡,店內大約有十個跟我一樣臨時鑽進來的過路客正在瀏覽商品。原來,剛才適逢下午的祈禱時刻,所有在外活動的人應該即刻面向西方趴伏磕頭祈禱,要不就得進入室內並且放下鐵門,街道上不准有閒雜人等行走;違反者,讓巡邏的宗教警察給碰上就是頓鞭打。剛才看到的吉普車上那站立者就是巡邏中的宗教警察,而急呼我進來躲避的就是店主人。當時他正要拉下鐵門,看我一個外地人不知死活的蹣跚獨行著,趕快叫我進來。

約莫十分鐘後,店家又頂上鐵門,陽光映了進來,來躲避的人們就陸續的離開了。為了感謝那店主人的善意,我挑了個易攜放的小東西並在結帳時向他道謝,他是個瘦削平常的小商人。不料他沉吟了一下,用英語說:

「你用不了這個東西。你無須為感謝而購買。」

我不敢相信地愣住,眼前瘦削的小商人卻有這樣高風亮節巨人般的人格,我藉機攀談了起來,閒聊了幾句,說了說宗教警察的事。我這才知道,在沙烏地阿拉伯,尤其城市內,有那麼多項不准:在公共場合不准乞討、不准坐臥、不准邊走邊吃東西等等。我說難怪達曼市看起來特別整齊,他則諷刺地說自殺也是不准許的;但是凍死、餓死是合法的。冬天時,可見到一具具屍體從巷弄裡被送出來。

他對我的孤陋寡聞有點驚訝。

「你不是台灣來的嗎?你們很多人不是都住在那裡?」他指了指旅館的方向。

「我們彼此不認識,並不交談。」

身在異地同鄉人卻不交談。他大感意外。

「此點我有困難解釋清楚,但是原因是可以了解的。」

其實來之前我雖也曾聽聞過,但來之後才能真正體會出:我們雖同為台灣人,但另一方面卻也是競爭者,至少是貿易界同行,自己花了時間才學得的知識,不願旁人截彎取直快速學會;我若交了一個月的學費,他至少也要交一個月。所以結論是,在海外若要向誰請教,最不能找的就是同文同種的台灣人。

我說得支支吾吾,他聽得似懂非懂。

我剛退伍不久,雖然空降旅並不是個好混的單位,尤其身為預官排長,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我仍能找出空檔熟讀「國際貿易實務」,一本淺綠色封面巨大的厚書,書頁內沾著我的汗漬。打野外逢休息時,就拿出翻閱,不知不覺中,我對各種貿易程序都瞭若指掌,退伍後理所當然的投身貿易界。

這是個奇怪的行業,貿易人。一方面充滿了為國家創外匯、為自己爭機會的雄心壯志;但另一方面,卻隱隱有著買空賣空的心虛。

每去工廠驗貨,我最喜歡午休鐘響,工人們從身旁川流而過的那刻。工人都黑著雙手要去洗手拿便當,他們樸素的臉龐雖流露出勞苦卻有股踏實的厚度—這些東西,就是我這雙手創造出來的。

而我,西裝領帶,坐在冷氣房中講講電話、填些文書就能混過日子,其實我並不全然明瞭事情從頭到尾是怎麼變化出來的。雖自稱為業務,為廠方代表,但我從沒生產過任何的產品,也未曾獨立完成任何的生意。

我像是那眾多圍在獵物旁啃食的分享者、掠奪者之一。跟著群體,看似強健,卻從不敢落單。這種反覆肯定自己又否定自己的循環並不好受。我經常渴求上天,能有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否則寧可到生產線上去讓機油染黑了雙手。

等這個日子到來已經很久了,一個單身在外,獨立挖掘商機、面對客戶,奪下那面高掛竿頭的訂單的機會。

「你可以嗎?」這個問號就像烙印一般刻在我心中。

服役時在某次演習中,預埋地底下的炸藥在身旁不遠處一個接著一個的爆炸了。隨著連串的爆裂聲,緊接著是一陣陣的天搖地動。我趴臥在壕溝裡正在回應無線電裡傳來的命令,身旁一位充員戰士仰起他沾滿泥污的臉,關心地問:

「排仔,你可以嗎?」

這並不是個特例。空降旅每次出任務時,我總能感受到排上弟兄投射過來不放心的眼光,一盞盞亮晶晶的,像探照燈一般。年幼時,母親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至於連上那些真正經歷過戰爭操著濃厚鄉音的老士官,更帶著輕蔑看我這個靠考上來的預官能變出什麼把戲。照他們的說法,熟讀兵書也不見得就會布陣。而我,一個非職業的預官,就等著一年後退伍,也從未萌生挑戰的念頭。

然而,如今投身貿易,可是個職業級的貿易人。平日侃侃而談,大家也推崇我是一顆竄升的新星,可是高談闊論之餘,仍能感受到那如同箭簇般射來的「你可以嗎?」。這樣的問號,不只來自我的同事,來自合作的工廠,也來自心底深處的我自己。

我雖然信心滿滿到處宣說至少要拿到一百萬美元,運氣好時說不定一千萬美元的訂單,其實這也是種對自己的鼓舞,用不斷的暗示讓自己消除疑慮。

然而這些都是來沙烏地阿拉伯以前的事了。當時我無法證明自己的實力,只能請別人相信我,只能請自己要相信自己,可是經過這幾日我在達曼這條建材商街,拿下了一張又一張的訂單做了一筆又一筆的生意。算了一算,取得的訂單總共十二張,合計四百八十萬美元,我終於知道我可以獨立簽下生意。

同事在等我的訂單,以穩住和工廠的關係;工廠在等我的訂單,以補足產能的缺口;而我懷孕的妻也在等我的訂單,以證實我曾說過的要照護她一輩子不是句空話。

妻在青春剛綻放的年紀就嫁了,還來不及揮霍,就交出了她的雙手和未來,而我自己也在懵懂的年齡,並不知道惶恐,只知要照護她一輩子。我那時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人生至美的事,就像照護那在晨霧中舒展的花苞,稚嫩的花瓣上滾動著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沒想到太陽升高後,烈焰曬傷了細嫩的花蕾。我原以為自己的身影足夠遮蔽她、壺裡的清水可以滋潤她,太陽愈變毒辣我愈覺自己的影子,怎麼那麼微小。而水壺,又在哪裡呢?我的母親就是那曾被烈日灼傷的花木,她不論學歷、面貌和見識都勝過家族裡其他的女眷,但眉角不夠細膩,不被歸入任何一夥,從小我就因她受到的冷落而不平。我是母親的大兒子,偶有親友誇我長得端正安慰母親說,等我長大後她就有了依靠。母親常嘆口長氣,邊幫我整理衣裳邊幽幽地說不知道這孩子將來靠不靠得住?

從前有個人,告訴眾人他緊握的拳頭裡有塊珍寶。別人因信任他就相信了,但是沒有人明確的知道究竟有或沒有。人們不是相信「有」;就是相信「沒有」。直到有一天,此人終於伸直手掌露出緊握的珍寶,眾人看見了知道他手掌中真的有塊珍寶。從此,相信不見了,被知道所取代。

「悟生信滅,如睹掌中珍。」

我也在等我的訂單。此後,我不用再請自己相信任何事了,我知道,我可以!我已經證明了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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