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花,那座橋
(自序)從這朵花、這座橋開始……

花,是始終不知名的花;橋,是特地陪兒子去走一趟的橋。但這本書並不僅只是花與橋的故事。

一個小城裡的一座橋,牽出許許多多其他的地方和文字。從那座日本的橋,到日本的懷舊老電影、黑澤明和小津、小津的故居墓園;到奈良的大唐絲路壁畫,跟隨玄奘的絲路走啊走一路走到了滿天神佛色彩繽紛的印度,鬼斧神工的山崖洞窟裡,竟有依稀似希臘風的天女壁畫,隨著她一路飛到天方夜譚的北非沙漠、飛到歐洲,倫敦的書店巴黎的河;塞納河上的密哈波橋有詩也有小說,那個在越南出生長大的莒哈絲,可曾在橋上看著流水思念她遠方的中國情人?

水上的越南、水畔情人的家,在那裡我終於知道了她的情人的名字和籍貫,湄公河上只有他們邂逅的渡船卻沒有橋;而讓日本小城裡秩父橋的名字傳遍世界的,卻是動畫與動漫迷的少男少女這一代——我的晴兒,在一個不存在地圖上的名叫矽谷的地方生長呼吸,也成了一名少年動漫迷,是他帶我去看那座動畫片裡的橋(他卻不知道比利時漫畫家筆下的「丁丁」在上海有個好朋友);而整個美國加州矽谷成就了多少傳奇多少動漫動畫迷,簡直就是一個美麗新世界——電腦、科幻、生命科學……;遠在我自己的青少年的六〇年代,那時聽到兩首關於舊金山和聖荷西的美國流行歌,就想像著哪一天也戴朵花走在金門橋上,怎會知道三十年後在這兩個城市的中間住下了,在這美麗新世界幾乎成真的科學與科幻王國裡,我的明兒竟曾游泳在舊金山海灣冰冷的海水中,而岸上作為母親的我卻思索著第三條船和人生的快樂可有法則……

我寫出這些故事,一篇接一篇,天涯海角的地方其實處處相連,環環相扣,如人生的許多時刻與環節,越到後來,越隱隱覺察了其間千絲萬縷的關聯和涵意。

寫出來的好像時空各異,其實盤根錯節,就是一本書。這本書。

同輩中人不乏開始修行者,我嘗笑說自己愛旅行也算修行——都有個「行」字。後來發現寫作也是修行,這可是有憑有據的——不久前才好奇去查說文解字,發現「寫」這個字的原意為:去此注彼,寫(瀉)之則「安」 (所以部首是寶蓋頭),「我心寫兮,輸其心也」。所以,將心傾注(於紙上),心才安。原來如此!寫了這許多年,竟是「寫了才心安」這麼簡單的道理,卻還是要等到說文解字點出來才領悟。而修行,原不就是為著找到心把它安下來嗎?

為甚麼寫出來就心安呢?所有不再是眼前當下的事物,都在瞬間化為難以捕捉的記憶。於是這一切都成了「心」的一部分。將心藉著文字傾注於書簡冊頁甚至電子檔,就像勒石銘刻,雖然明知這也不保證時光流逝之後還能存留久遠,但總是把心放在妥當之處了。於是心安了。我曾經何等擔心記憶的消逝,因而求諸文字來凝固保存,卻又擔心文字也脆弱易逝;但現今拜網路之賜,文字一旦上了網,不但不虞消失,甚且到了想毀屍滅跡都辦不到的另一個極端。古時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或許可以流傳千年,脆弱的紙張就有年限了;至於網上的文字,以為那是無從湮滅的人可曾想過:將來有一天要是沒有了這些機器,不要說上網,就算一張小小的碟片,後世的人也沒法看出讀出那上面刻載了甚麼。所以說到最後,連文字也還是脆弱的,短暫的。我們的書寫,其實也無非終將是「笑忘書」吧——笑與忘,莫非也是修行的一個境界?

然而,在遺忘之前,那麼多地方那麼多故事,那麼多紛飛的花朵開闔的書頁,寫字的人,說故事的女人,她們的情人與親人;我的泳渡海灣的明兒、走過長橋的晴兒、那個以朱鹮作為象徵的執著的科學家……那麼多的記憶與故事,當我敘說時便是將心安在了這裡。
當你打開書頁閱讀,便是拾得我心了。



二○一六年春於美國加州史丹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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