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夢
二○一三年二月七日早上八點半、京都  同行人:唐諾、海盟

二○一三年二月七日早上八點半、京都  

同行人:唐諾、海盟



時間還夠,我和唐諾穿八坂神社側門出,再走一次京都所有寺廟參道中我最喜歡的東大祖谷廟,它右首有圓山公園,左有通往二年坂的寧寧道,在遊人「哇哇」驚歎四顧中極易被忽略。

儘管昨天傍晚才來過,我走在通常無人、但它不管濃蔭的夏天或蕭索的冬日都同樣泛著青光的石板路(只路邊灌木叢中終年有一家子貓),總是心內既波動又安定,彷彿從沒離開過。

我們是約定好九點到高台寺會合女兒盟盟,今天是她隨侯孝賢《聶隱娘》劇組在京都拍片一個月的最後一天,清晨六點通告,從不出借外景的寺方因日人的侯迷甚夥,便破例出借(如此的尚有東福寺、大覺寺、清涼寺、平安神宮……),唯拍攝工作必須在九點開放遊人入園前結束。

侯子(我們都叫他侯子)籌拍《聶隱娘》六年,光劇本就數十易稿(原《唐傳奇》中的聶隱娘不到千字),參與初期劇本工作的包括阿城和阿運,三年多前,編劇天文拉盟盟幫忙,盟盟從純粹的文書記錄整理工作到一起討論到提供知識背景(她念民族學,熟稔唐朝的少數民族,唐官制又巧是她的私人嗜好),亞斯柏格人的她對細節雜知的執迷和驚人記憶能力讓侯子覺得彷彿帶了筆電在身可隨時google,所以此戲開拍她從頭到尾皆參與劇組拍片,包括一○年秋的奈良、京都,一二年秋冬的武當山、大九湖、棲蘭山,她尚得負責交出電影小說和拍片扎記二書。

她已不跟我說話近三年,儘管我們朝夕共宿一室,從她出生到現在,沒有須臾分離過(是這原因嗎?所以她必須以如此方式斬斷臍帶?)。

看見長滿苔蘚的茸皮簷的菊乃井家告示板右行,就是寧寧道了(若不右轉、反向的往坡上前行,是一大片墓地,我們仨有一年不進寺廟而逛墓地,吃驚這個作家那個近代史人物就長眠於此。這片墓地我們曾想看它到底幅員多廣,一路走到知恩院的上方咧)。

早晨和黃昏的寧寧道從不叫人失望,通常只有穿著美麗圍裙匆匆出來遛狗的鄰婦和蔴黃袈裟也成為風景一部分的僧人。

洛匠咖啡當然尚未營業,隔著木柵門可窺見庭園池裡的錦鯉,我一無例外的一定湊上去看一眼,以為可以看到那從小就不隨我們進咖啡店內,只趴在池邊屁股朝天執意摸某隻她熟識的錦鯉的三歲、四歲、五歲……乃至好大一隻了的女兒盟盟。

我好害怕,也期待看到工作中的盟盟,我不知她會不會因為在這裡,這個我們留下太多記憶的地方,她會自然的接續上那些潮水湧動樣的記憶,對我自然的一笑(她那獨特的目光不與人接觸,顯得酷酷的笑容),那我每每忍不住拐進手工玻璃小店時她無可奈何又容忍我的一揮手「去吧」的笑容,她通常都在對面的櫻樹下研究樹洞的蟲子、收集樹幹上泌著的樹膠(喏,送你琥珀),地上的櫻籽……,不分哪樣的年紀。

寂靜清冷的寧寧道,第一次感覺像是走在洶湧淘淘排面而來的激冷河水裡,心底響起的音樂是電影《新天堂樂園》男主角回到童年小城的老戲院裡,看著老放映師把當年所有電影剪掉的片段(當然都是各種情人甜蜜熱情的擁吻)集成時,潮水一樣湧動的配樂。

因此寧寧道上人影幢幢,我看到在愁煩心事、在想著自己進行中的小說的三十出頭那時以為自己好老人生已走到盡頭現在看去多麼年輕的自己,我看到牽著女兒、彎下身子與大頭妹說話的唐諾,我看到二十二歲時穿著長襖打兩條及胸辮子、出神出世的天文,我看到因疾走而長袍角揚起的胡蘭成爺爺,我看到盛年時的父母,我看到宏志宣一倆牽著阿朴的背影,大春美瑤和兩歲的張容,丁亞民盧非易杜至偉黃宗應這些少年友人,老焦焦雄屏的比我還愛進玻璃小店,一僧一道也似的吳繼文和黃錦樹,當時的好友蕭維政老蕭,當時我最喜歡的以軍鄭穎,正益小鄭一家,麗文乃菁馬各,最能走最會看的俊頴,侯子……,更別說坐在嬰兒推車裡專注兩眼不言不笑的盟盟。
我清楚記得他們的身影,他們的笑語。

我第一次來京都(一九七九)至今,櫻花已開過三十三次了。

至於第一次來還是坐在推車裡的盟盟,無論醒醒睡睡,總不鬆脫離手那捏了一星期她在大阪御堂筋拾得的一片銀杏葉(唉那時若知曉有所謂亞斯柏格人便不足為怪了),如今在京都工作近月,每晚傳簡訊給天文「在四條大橋邊,吃Fauchon麵包,好幸福。」她隨劇組住五條崛川的東急飯店,每日通告前兩小時四下狂走,有一天清晨走到高台寺再疾返飯店會合劇組,劇組車出發,下了車,竟又是高台寺。

我和唐諾拾級而上高台寺參道(亦是一條靜靜美透了的小參道),我因酷寒因氣喘,走走停停,心臟忐忑突跳,除了怕黑怕鬼怕死什麼都不怕的我,竟然膽怯起來,延捱著,喘著,不敢前往。
我不知道,盟盟會不會對我一笑,於是,斷線珠子似的讓我們瞬間串起這所有的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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