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女王
第一章 八抬大轎上的女王

這是一條寬約四米,東西向的砂礫牛車道路,路邊新長的芒草正從燒枯了的茅草莖桿叢中,奮力抽芽生長,部分已經深綠的細長葉片掩覆向道路。路面除了牛車輪軌的痕跡,中央也茂盛地長出了雜草;兩側處處可見燒成黑炭的枯木樹幹,綠藤蔓生猛地競長攀附而上。高低粗細不一的枯樹之間,茅草、羅膚鹽木、篝樹形成較高的綠色視覺線,而路邊一棵燒枯了一半枝幹的苦苓樹,正奮力地肢展另一半枝幹的生機,三月的季節裡錦簇繁盛的紫色花蕾,承受不住烏鴉飛起又盤旋落腳枝幹所引起的抖動,飄散而落。

樹下,一頂八人抬的無頂大轎,因轎上的黑裳婦人大喝一聲而倏地停止前進,轎身占滿路面。兩名在轎子後方跟隨的佩刀女子,聽到轎上婦人大喝聲,立刻站上前來注視著那婦人等候差遣,而抬轎的八名壯漢面露懼色,除了眼神嘗試性的左右移動詢問其他人,連大氣也沒人敢喘上一聲。
飄落的苦苓紫花,紛飛灑上樹下眾人身上、地上路面,引起轎上婦人的厭惡,伸出菸斗撢了撢落在裙擺的碎紫細花,又打了個呵欠,才伸直的身子已經又斜躺進轎椅上。她隨手遞出菸斗,由一個佩刀女侍接過,填了菸絲、點上火,呈了上來。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十九世紀末台東平原最具威權與影響力的女子;她是過世的彪馬社第二十任領導人的獨生女,她母親沿用了擔任第十九任彪馬社女領導人的名字,為她取名叫西露姑。

「怎麼了?主子!」一名也配了刀,左臉頰一道約食指粗的長疤痕,約莫三、四十歲的婦女也站上前來問道。

「撒米央啊!我們停下來走一走吧!」西露姑擤了鼻涕說。

「可是,我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您還行嗎?」

「除了噁心、想睡,其他還好吧?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我想下來看看這個地方啊!」

「是!」被稱作撒米央的中年婦女應了話,額首,習慣性按了按佩刀,立刻吩咐抬轎人。

西露姑下了轎,也不過是向前走了幾步,便停下來喘了口氣。

眼前,除了道路兩側的雜樹林,轎子前五米外,向前延伸約兩百米到刺竹林牆的一整片田疇,雜草已經長高成半個人高。這是彪馬社的西邊農作地,厚實的刺竹林圍牆內圈圍著的,是地名被稱為「邦蘭—普悠馬」的彪馬社。一六三八年荷蘭人開始接觸時,還只是個剛形成的近千人的大部落,清領時期進京接受犒賞後,十八代領導人卑拿來從枋寮帶來漢人的農耕技術,因此農業興盛,人口大增,除了極少數較深山的部落外,整個台東平原、花東縱谷南段、花東海岸線南半一直到台灣島南端的巴塱衛(註:今之大武),都要歸順繳稅,那是彪馬社的全盛時期。十二年前(一八七四年)天花肆虐台東平原,死了近千人,族人驚慌四散,第二年,才陸續回到部落東、南方分散成三個區塊重新建村。西露姑擔任部落第二十任領導人的雙親過世後,氏族旁系的子弟林貴,接任第二十一任彪馬社領導人,他是婚入氏族的一名從事番產交易的漢族商人鄭尚之子,而後藉著鄭尚所打下的經濟實力,取得部落其他氏族領導人的支持。自此拉赫拉氏族元氣大傷,連帶影響彪馬社失去了對其他遠距部落的絕對優勢,去年(一八八五)又一次的天花肆虐重擊彪馬社,令西露姑感慨。

「唉,才十年,兩回的天花瘟疫,簡直要消滅我們拉赫拉氏族!」西露姑語氣上多少有些不甘心。

這幾年拉赫拉氏族內部常有些言語,認為十九代領導人是女王希洛谷接任,當時進出台東平原貿易的漢人也都以「卑南女王」來敬稱,沒有理由到了這個年代作改變,任由部落幾個氏族族長以男人較適合統領「巴拉冠」(註:男子會所,每個氏族一座,軍事、行政的中心)的理由,選出拉赫拉氏以外的林貴擔任領導人。漢商鄭尚之子林貴,雖然血統上一半是漢人一半是部落人,婚入拉赫拉氏族的支系,算一算也算是拉赫拉氏族的一份子,但畢竟不如西露姑嫡系來得純正,由他接任名義上的領導人,多少令人有「領導權旁落」的味道。西露姑的感慨,除了天花病毒重創彪馬社,骨子裡多少還是因為領導權旁落的失落感與不甘。

「主子,身體要緊,就別再想那些事了,眼前,明著就算不是您當名義上領導人,實際的影響力也還在您手上,林貴凡事都要請示,您可是不折不扣的卑南覓女王啊!」撒米央說。

「唉,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憂心忡忡,拉赫拉氏族的榮光不能斷在我的手裡啊。」西露姑呼出了長長一口煙後,望著遠處竹林說。

「可,偏偏……」西露姑欲言又止。

「偏偏……」西露姑收回眼神,咕噥而後不語。

「主子,當女人也不是罪過啊,從祖奶奶希洛谷到您這一代,連三代都是女人當家,再一代又如何?況且小姐達達聰穎過人性格剛烈,一點也不輸番社的萬沙浪(註:成年男子、戰士),祖宗的意思,必然有祂的道理,未來,拉赫拉氏族一定會因為她而再興盛的。」

撒米央自然知道西露姑心裡犯嘀咕,是因為她與原任的布農族丈夫安賽只生了兩個女兒,後來為了鞏固拉赫拉氏族的影響力,而招贅在卑南街經商的陳安生,以作為制衡另一個漢商鄭尚的一步旗子,沒想到年近四十歲的她與陳安生遲遲無法生育,去年鬧天花期間才生了一個女兒。雖然鄭尚經貿的影響力,在刻意培養其子林貴成為領導接班人之後已漸漸衰落,但林貴接任領導人已成定局,在他之後誰來接任?會不會又是旁系?西露姑起初不以為意,但陳安生根深柢固的漢人「男子為嗣」觀念,日常言語中使得西露姑也變得焦慮了。

「唉,日後的事,誰拿得準,達達再怎麼豪氣剛烈,畢竟還是個女人,巴拉冠不准女人進入的祖訓也不可能跨越。更何況,時局不同了,鄰近幾個番社蠢蠢欲動,寶桑那一帶的漢人也越來越多,要一個女人當家多有不便,若身邊沒有一些有用的男人協助,那必然是更要辛苦的。」西露姑身體右後側忽然抽搐,右手臂不自主的揮了起來,說話明顯的氣虛,且越來越弱。

「時局不同了!」西露姑深吸了口菸又說。

「主子,別擔心了,我會讓我家ㄚ頭沙卡普好好陪她,我們這些老女人也會好好輔助她,就像輔助您一樣,誰要敢打她歪主意,要他先問問我腰上的這把長刀。」

「呵呵……謝謝妳呀撒米央。唉,妳這麼一說,我倒懷念起以前可以拉弓射箭,一起砍柴一起追山羌的日子。」

「主子,您要願意,明天,我們一起狩獵去。」

「狩獵?呵呵……撒米央,妳真愛開玩笑,我不是妳銅筋鐵骨的,我這把身體還有那個力氣,讓我從家裡走到番社入口呀?這真要出門打獵的,我看,妳直接把我埋在那裡好了!」西露姑長短氣不規則的吐了煙,又從袖子取出一塊布擤鼻涕。

「哎呀,主子,怎麼說這話呢!哎呀,不吉利!不吉利!」

「不說了,撒米央,妳看,這一片田,到現在還荒廢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重新播種。雖然其他地方開闢了新田地,還不知道今年六月能不能有好收成啊!」

「天花瘟疫才剛平息,短時間內人心惶惶的,族人也不可能就立刻回到這裡耕種,還好逃散的各氏族又陸續回到番社周邊建屋闢田,大家還勉強算是凝聚在一起。這些事,我看您別太擔心,眼前就由林貴這個部落領導人傷腦筋吧,部落一定可以重新再興盛起來的!」

西露姑垂下了持菸斗的右臂,背向著即將埋入西邊山稜線的日頭,瘦削的身軀輕駝著背,半側著頭,與圓臉厚胸的撒米央站在一起。日落前的一個小時,幾道陽光勉強穿過西邊的中央山脈山頂雲霧,斜照而來,將西露姑與撒米央的影子拉的老長,剪影似的鋪上廢棄農作田的長草上。遠處刺竹林稍掛著一嵐帶的溫弱光影,幾隻築巢在上的冠鷲,離巢或歸巢,三兩聲鷹嘯;轎旁苦苓樹上烏鴉,忙不迭地嘎嘎回應,幾片落羽,幾滴排遺。

「我們回去了吧!我開始燥熱、噁心!我需要吸一管大煙。」西露姑深吸一口氣說,身體還控制不住地顫抖抽搐。

「是!我們現在就回去!」撒米央隨即應話。

抬轎的漢子,始終停留在位置上不敢移動,聽到撒米央召喚,都蹲了下來,準備等候起轎,而左前方一個面目清秀的漢子,顯露緊張踧踖不安,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西露姑。只見西露姑乾瘦的體型,著長褲罩在黑色掛袍裡,回身朝向轎子緩慢走去,危顫顫又幾分蹣跚。就在西露姑走過身旁,那清秀漢子忍不住想伸手扶一把,西露姑一支菸斗忽然伸出點著了他的手臂。這些全落在撒米央眼裡,她暴喝了一聲: 「你幹什麼?」

兩個年輕女恃已經拔刀欺近指著那漢子,其餘抬轎漢子嚇得轉過身,背著這個方向不敢將視線停留在這一幕。

「你站起來!」西露姑緩聲的說。

待那漢子站了起來,西露姑慢慢舉起右臂,又突然加速重重掌摑那漢子。那漢子不敢閃避只發出「嗚」的悶聲,左臉頰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

「你這個沒有巴拉冠教育的男人,你竟敢直勾勾的看著我,誰讓你這麼放肆啊,啊?」西露姑邊說邊舉起手臂,反方向又是一掌摑在那漢子右臉頰。

「呸!」

西露姑沒多看一眼那漢子,啐了口痰坐上轎,兩個女侍立刻收了刀,站在轎旁。

「你好大的膽子!」撒米央瞪著那漢子,咬著牙惡狠狠的說,隨即又轉向其他抬轎漢子吼道:「我不知道你們的番社是怎麼教出你們這些沒教養的男人?在這裡,你們誰敢妄想碰觸女王,小心我一刀砍了你!起轎!」

那挨掌的漢子,左右臉頰紅了幾道痕,噙著淚慌張的蹲到位置上,其他人也不敢怠慢,迅速就位,「后」的一聲令,整齊地同時抬起轎,無聲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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