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與憤怒(十週年紀念增訂版)──搖滾樂可能改變世界嗎?
宇宙塑膠人的時空之旅──從布拉格、紐約到台北

多年前,我在台北讀著遠在捷克的宇宙塑膠人和哈維爾的革命故事,關於他們和紐約與布拉格兩座城市的故事。然後我去了布拉格尋找他們的痕跡。
沒有想到2006年,我會在紐約與他們相遇,以一種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更沒想到的是,繼哈維爾之後,宇宙塑膠人會在2007年來到台北。


1968年,布拉格
六○年代初,西方的搖滾狂風往東穿透了鐵幕,披頭四天真的歌聲來到了捷克。而爵士樂,不論是美國的還是捷克傳統的爵士,正在布拉格街頭的啤酒杯上起舞。
1965年,美國敲打的一代詩人、反文化的精神領袖艾倫金斯堡,受邀來到布拉格的查爾斯大學誦讀他的詩。一如他的「嚎叫」震動了西方文明,他的叫聲也在這個共產主義社會製造出無數個嬉皮。
這是六○年代捷克的反文化風潮,是布拉格的早春。長髮嬉皮在街上游晃,搖滾樂在收音機裡高唱,pub中本地的搖滾爵士樂隊也開始浮現。
1968年一月,捷克共產黨改革派領袖上台,開始鼓吹建立社會主義民主,放鬆言論管制,釋放獄中的藝術家和思想犯。這是所謂的「布拉格之春」。
但做為老大哥的蘇聯共產黨無法忍受春天的光亮。這一年八月,蘇聯派出坦克和十八萬部隊入侵捷克,狠狠地用黑幕把布拉格之春強行關上。人們激烈的抗議,一名哲學系大學生Jan Palach在Wencelas廣場自焚。
相比於自焚,比較沒那麼激烈的抗議方式,是成立一支搖滾樂隊。蘇聯入侵布拉格之後的一個月,宇宙塑膠人(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樂隊成立。他們的團名來自美國一個鬼才搖滾樂手Frank Zappa的歌名〈Plastic People〉,而他們也以翻唱美國樂隊The Doors和Captain Beefheart的歌曲為主。很快地,他們成為布拉格最讓人激動的迷幻搖滾樂隊。


1968年六月,紐約
就在坦克進入布拉格的美麗而古老的石板道之前,捷克劇作家哈維爾正在紐約參加莎士比亞戲劇節。他在東村的Fillmore East看到Frank Zappa的表演,在哥倫比亞大學看到佔領學校與警察激烈衝突的學生運動,並買了一張號稱後世另類音樂始祖的紐約樂隊地下天鵝絨(Velvet Underground)的專輯。


1976年二月,捷克
宇宙塑膠人誕生於一個險惡的時代。在布拉格之春被鎮壓後,獨裁政府關閉搖滾表演場所,打壓言論自由、毫不容忍藝術自由。宇宙塑膠人的表演執照也被撤銷。兩年後他們重新申請卻被打回,因為他們的音樂太「灰暗」,並有「不良社會影響」,因此他們只能地下化。
1973年,宇宙塑膠人在一個城堡中錄製了他們第一張專輯《Egon Bondy's Happy Hearts Club Banned》,結合了迷幻搖滾、爵士、傳統捷克民謠等。同時,布拉格的地下文化圍繞著宇宙塑膠人展開,詩人們、藝術家們和搖滾樂隊們在郊區的波希迷亞村莊進行著屬於他們的藝術活動。他們有意識地把這種不同於官方文化的活動成為「第二文化」,並舉辦了「第一屆第二文化音樂祭」。宇宙塑膠人相信,搖滾樂乃是第二文化的領頭文化,是反叛文化的救贖。
但是威權的暴力機器當然不會放過他們。警察騷擾演唱會,毆打樂迷和表演者;76年的第二屆音樂祭,警察逮捕二十七人,包括宇宙塑膠人團員。
六個月後,國家開始了對宇宙塑膠人及其他人的審判。這是搖滾樂與獨裁統治的終極對抗。統治者控訴他們的歌詞反社會,會腐化捷克青年──這是搖滾樂從一開始就面臨的可笑指控,並將他們判刑。
但宇宙塑膠人其實不是支「抗議樂隊」,他們只是想玩搖滾樂,而不是要用音樂批判政治。他們最政治的歌曲是〈我們到底爲什麽要怕他們〉:
他們害怕明天的早上/他們害怕明天的晚上/他們害怕明天/他們害怕未來
他們害怕電吉他/害怕電吉他/他們害怕搖滾樂
他怎麽回事?連搖滾樂隊都怕?連搖滾樂隊都怕?  


1977年,布拉格
1976年1月,宇宙塑料人的成員伊萬•西羅斯(Ivan Jirous)認識了劇作家哈維爾。西羅斯放他們的歌給哈維爾聽,哈維爾說:「在他們的音樂中,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魔力;有一種嚴肅和真誠。突然間,我了解了,不論這些人使用多麽粗俗的語言,或者留著多麽長的頭發,真理是在他們那邊的。」
對哈維爾來說,必須聲援這群搖滾青年,否則體制可能逮捕任何只是想獨立思考的人。為了聲援宇宙塑膠人和其他藝術家,哈維爾和其他知識分子在1977年一月一號發表聲明,並把援救組織取為「七七憲章」。在他們的聲明中說,「宇宙塑膠人是要用一種最真誠而自主的方式,來捍衛生命自由表達的慾望。」而這正是搖滾樂的精神。
後來,七七憲章就成為捷克最重要的民主運動組織。
1989年十一月,捷克的絲絨革命開始,不到一個月,共產黨就狼狽下台。
這是搖滾樂從被鎮壓,到激發起一場二十年的反對運動的最偉大的故事。


1990年,布拉格
兩個六零年代美國搖滾樂最具開創性的人物來到布拉格。
剛當選總統的哈維爾,邀請Frank Zappa去布拉格做座上賓。
這一年稍晚,地下天鵝絨樂隊的主唱Lou Reed來訪問哈維爾,哈維爾告訴他下天鵝絨的搖滾如何影響了捷克革命。晚上,Lou Reed和宇宙塑膠人改組後的樂隊一起演出他們的歌曲。


1998年七月,紐約
1987年,共黨政府說,如果宇宙塑膠人可以改名,他們就可以演出。對改名的內部分歧,導致了宇宙塑膠人的分裂。部分團員成立一個新的樂隊Pulnoc。1989年,Pulnoc第一次踏上美國土地,在紐約及其他城市舉行演唱會。
而1998年的夏天,在前一年正式復合後,宇宙塑膠人終於來到紐約這個搖滾的精神原鄉表演,在受到這個城市所誕生的音樂啟發的三十年後。


20045月,布拉格
我來到這個人們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我走過那個哲學青年為了反抗蘇聯而自焚,89年時有成千上萬青年再度在此抗議的廣場;我在哈維爾和其他異議份子飲酒密談的小酒館中,遙想威權體制下的勇氣與理想;我走進一個位在三樓(二樓是賭場)、陳舊的革命博物館,看到了威權體制如何扭曲人們生活的展示,看到了抗議者的鮮血,以及宇宙塑膠人和哈維爾的勇敢微笑…..
當然,我只能在這裡進行對歷史的追溯與對昔日影像的哀悼。


2006年秋天,紐約
沒有想到,哈維爾會來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駐校八週,我在廣大的禮堂去聽了他的演講。
但更讓我興奮不是他,而是宇宙塑膠人的演唱會。那個我以為只屬於小說般歷史情節,那個屬於捷克森林中、留著波希迷亞血液的神秘樂隊,竟然真的在這個摩天大樓的城市出現!
就在城中的一個小小club中,三個六十幾歲的老傢伙(和一名美麗的女團員),專注而激烈地拉著小提琴、吹奏著撒克斯風,我身邊的捷克人瘋狂地唱著、跳著。
我知道他們的激動心情,因為我也來自一個有同樣歷史的國家。我們同樣艱辛地從威權體制步履闌珊前進到一個民主體制,同樣具有一個黑暗而冷酷的獨裁體制,也同樣有熱情和理想的反抗者。


2007228日,台北
更沒想到的是,半年之後,宇宙塑膠人更在台北現身,在一場關於轉於正義的搖滾演唱會上演出。這個日子是二月二十八日。
他們會為了曾被噤聲的搖滾,為了歷史的正義,也為了人性尊嚴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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