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遊
那日下午——蔡明亮對談李康生

蔡明亮:我剛才坐在這邊,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想要跟你對話……我覺得有一點奇怪……嗯……你大概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李康生:我大概知道(笑)。你剛剛在那邊不是說要交代遺言、遺囑什麼的。

蔡明亮:我最近常常會感覺到,尤其最近特別強烈,覺得自己快要死掉,好像好不容易才……覺得安定一點……好像在做一些準備吧,嗯……可能因為這次寫書的關係,開始要寫一些東西。我早上起來掃地想到我的外公。我外公得老人癡呆症的時候,給我最強的印象不是他忘了我什麼,不是他不記得我,或是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把那個鹽倒到米缸裡去和去玩,或是把咖啡粉倒到米缸裡去和,搞得雞飛狗跳,或者是半夜拉肚子拉得一地都是,我跟我外婆去幫他擦身體洗地板,然後他就不見了,都是那些事情。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外公……掃地,他早上起來就會掃馬路,從我們門口開始掃到你走過的那個有磚塊,有中空磚塊的那道牆,就ending那個畫面(註:行者系列短片《行在水上》,回到童年故鄉馬來西亞拍攝),大概一路掃過去吧,那我也有掃地的習慣,就突然間想到他的動作,他是每天都這樣子的。然後,好像掃地你反而會比較安心,因為他會回來,掃一掃會回來。但我後來想一想,好像沒看過我外公掃過家裡,可能是我外婆在掃。可是他會在最後的時間,他就掃地。而我每天早上起來不管地上多麼乾淨,都還是在掃,我一直在想,掃地這個動作對我來說算是什麼?好像在掃灰塵,所以我很不習慣到人家家裡是那個家裡是不掃地的。所以再怎麼乾淨就是不乾淨,這個人間,所以一定要掃。
現在我們在做的戲是《玄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一路這樣拍戲拍到後來,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沒有了。手淫啊、有同志啦、有你躲在床底下偷看人家做愛啊,或者是拍A片啊,走到後來我們要去演一個玄奘的概念,我覺得……而且是跟你,玄奘也是一個……我覺得如果接近死亡……(停頓),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我想理清楚這個……。不好意思,好像有一個攝影機對著我我在演戲。我們也很習慣對著攝影機,從我很不習慣到後來都習慣了,我很開心是,好像……這是一種訓練,我們有一種訓練,我拿攝影機對著你,然後我自己也常常很不習慣被攝影機對著,到後來覺得OK可以。
想很多事情,我最近就是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就是在我拍《郊遊》之前,那段時間有一場很嚴重的生病。到後來開始拍《郊遊》那段時間感覺又好一些,可能是因為集中在工作,可是還是腰痠背痛啊、常痛到不行,當時還有那個鵬飛在幫我推幫我按,到剪接的時候覺得自己快死了,因為吃了半年降血壓的藥,起了很大的副作用,我覺得自己隨時會斷氣、會昏倒。後來去看中醫,慢慢又好了,也沒有吃西藥。後來我們找到這個房子,我也跟你講過,哪怕讓我住一天我也甘願,我不知道,我一輩子……(停頓)我一輩子也沒想到要有自己的房子,覺得租房子就好了,所以這個也很矛盾,我常跟人家說我沒有歸屬感,可是我身邊總是有你,這二十多年,一九九一年開始到現在,後面我們還是會在一起生活,而且一起買了這個地,這個房子,然後再蓋這房子,我的身體又開始覺得不太好,所以我在永和的公寓裡面,每天都很迫切的說這個房子要快點買下來,買下來還要等著它整修,我都覺得我好像等不到了。所以第一天住進這房子時,我是根本睡不著,當然一方面是陌生感,一方面是覺得這是我的房子了、我的家了,覺得哪裡都不想去了,也不想去太遠的地方。其實也很好玩,好像老天給了我一個特別的禮物,我整個人生啊,給了一個山谷一個景,可以每天對著它,每天都在品嘗、享受,我覺得真的是一種歸屬感。
然後,你還沒有講到話(笑),先讓我講吧。但是最近在做《玄奘》,身體又開始有一點負荷不了,不是累,也不知道是哪裡的問題,常常會不能呼吸,頭皮麻麻,很像我剛發病那種感覺回來。我又想到,會不會突然腦神經就壞掉了,就癡呆了,或者我哪一天忽然間就走了,就覺得它隨時都會來。最近又有很多人走掉,像李師傅(註:《不散》到《臉》的台灣資深燈光師)、王晶文(註:《戀戀風塵》男主角)、新加坡的朋友,生命就是這樣子,忽然間就到了,它也不會預先告訴你。可是我相信我會有感覺,好像有一天我走了,會像那些和尚一樣知道什麼時候要走,但是我總希望它不要來的太快。再給我一些時間享受這樣的生活,最好是什麼事都不要做,《玄奘》也演完了。
我今天坐在這邊,他們在準備機器的時候,我就在想要對話是要對話什麼,我這幾天都沒有想,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要跟你講,就是跟你講我隨時會走啊。所以,突然間如果我生病了,我也講不出來了。這麼長的二十幾年相處,多大的風雨其實是沒有,最壞的也不過就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們都度過了。可是我自己有很多很棒的記憶,其實都跟死亡有關。我外婆死的時候,我們在洛杉磯參加一個影展,剛下飛機,馬上接到電話說她走了,後來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那邊。外婆是除了外公之外我最親的人,那時是兩三天內就要做葬禮,不能等的在熱帶,所以我第二天早上就飛回去。可是那個晚上,我就說每次都是你在我身邊,我哭也有個肩膀。然後我爸爸走的時候,要更早一點,我爸是九二年走的,是《青少年哪吒》,那天你也在我家。再來是苗天,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我們在柏林的飯店裡,已經知道得獎了,得什麼獎不知道,當天早上,我覺得很悲傷,不知道為什麼六點多就起來,我去找湘琪,她住在我對門,她讓我進去,我們躺在一起,我就說我很悲傷妳要陪我,她說好。後來七點鐘,陸弈靜來敲門,說苗叔走了。然後我去找你,我記得第一句話就說我不要你比我早走……我會受不了。
今天這個對話有那麼悲傷嗎?但是我覺得應該要對你去講一些我心裡面的感謝,就是每次這些事情你都在我身邊。你待會可以講,也可以罵我,其實我們常吵架,最嚴重的一次就是有一次我們公司被掏空了,被人家騙了。拍完《不見》、《不散》,準備要拍《天邊一朵雲》,還沒開拍,我們的輔導金就被騙了,那個人是我最相信的人,公司的存摺、印章全給他,指望他幫我們把錢顧好,可是他卻把我們騙了。當時我對人失去了信心,然後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打電話來,還是我打給你?你在家裡我在公司,你說你不想再跟我了,什麼都沒了,因為媽媽的房子也被押下去了。我那時候很傷心,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這樣說的時候,我對你吼,我說我們不是什麼都沒有……我們拍了很多很棒的電影,你記得吧!還好你沒有走,後來我們就繼續一起往下走。所以有時候我在演講的時候,外面的人很不能理解說我們是怎麼去做這樣的工作的?大家都只是看到我們演講的當下,好像有一個電影在拍在演,上片了、得獎了,很多人很好奇,就是大眾對我們都不能理解,有一群人支持著我們。大家在想說,一個不賣座的導演,和一個不紅的演員,一直拍這種好像不太能理解的電影到底在幹嘛?說到最後我說,即使這樣我還是感覺到我的人生裡面,有很多地方是幸福的。可是我的幸福感都是跟你在一起,印象最深的是你拍《不見》,剪接的時候,我們騎著摩托車,從台北沖印出來,我載你,快到福和橋的時候,看到警察臨檢,我就停車,因為我沒有駕照,換你騎。然後經過警察的身邊,夏天涼風徐徐,警察沒攔我們,那時候我就跟你講我覺得我很幸福,真的有一種很強烈的幸福感,因為我們又一起在拍電影,而且拍了那麼久,一起在工作。那時我也搬到永和去了,我跟人家說那是種幸福感,我不知道多少人能夠理解。還有一次很強烈的開心,是在葡萄牙吧,一個海邊的小影展,我們住的旅館,要走過一條橋,就是海防旁邊的橋,黃昏的時候我們兩個走下去,因為晚上有電影要放。那天的畫面還在我腦袋裡,就是夕陽,金色的,有成群的烏魚在橋下的水面上一直跳躍,我們倆看得很開心,我就說哎呀我好幸福喔,就那種幸福感又來了。不管是我最悲哀的時候,還是我最幸福的時候,我們都是在一起的,我們是什麼關係很難理解,理不清楚,外面說的風風雨雨,風言風語對我們來說好像都沒有什麼影響,我覺得這些日子是老天給我們很好的一個禮物。
所以我想說這些對話其實可以很簡單,我想趁一個這樣的時機,我們的《郊遊》進到美術館的時候,我們可以之前有一個對談,我們一起走進美術館,當然這個不是第一次走進美術館,《臉》也是在羅浮宮拍。我很難說清楚是怎麼樣的一種機緣,包括到現在我都會想,如果我們沒有相遇,那會是怎樣?我的電影也好,或者你的人生也好,到底會是怎樣的?我們很少這樣講話,平常每天大概就是三、四句話就結束了,現在還是我在自言自語(笑),除非我們吵架,也都是我在吵,你大概吼幾句而已,都是這樣子,所以我也很想知道說,在今天這樣的機會你可以跟我講點什麼。那我當然很簡單,就是要謝謝你,我想是你改變了我。

李康生:不是要講《郊遊》嗎?

蔡明亮:(大笑)沒有沒有,沒有要講《郊遊》,講我們的,隨便,因為現在人很多,不然我會講更多,我們之間有很多,大概一輩子也不能啟口的事情,我的私事、你的私事。我不知道我們能講到哪裡,隨便。其實我有時候會想問你說「你會不會恨我?」

李康生:不會啊,我為什麼要恨你?我是無所欲求的人,我的要求也不會多,像我有跟別人講,我不會去毛遂自薦,把我推給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部戲要開拍,我是不會去爭取的那種人。我很自在,所以,跟你的話,可能,世上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可以忍受你(蔡明亮:沒錯,所以我很慘啊。)。所以我應該是那種可塑性極高的一種生物吧。

蔡明亮:是我忍受你還是你忍受我?

李康生:當然是我忍受你。

蔡明亮:我也有忍受你啊。對啊,為什麼我們可以互相忍受呢?為什麼你可以忍受我?

李康生:因為你那種對我還不算是威脅,但是個壓力,還不算是威脅。

蔡明亮:怎麼說?好可怕喔。

李康生:就是壓力啊,一直管你這個、一直管你那個。

蔡明亮:我還是有控制欲吧?人都有啊。

李康生:就好像我媽媽已經很嘮叨了,又多了一個媽媽整天念我。

蔡明亮:可是我沒有占有欲吧?

李康生:占有欲還好。

蔡明亮:對,我沒有占有,所以我還巴不得你去跟別人做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你比較像是我的小孩,所以我處處都會比較替你著想。比如說,凡事都想到說你怎麼樣會比較OK,如果你要跟別人合作,我都會先想到說他怎麼跟你合作、你怎麼跟他合作,而不是說你合作之後會有什麼改變,不是,我總是站在那個位置上去想。但如果別人當導演的時候,我是不可以說話的,所以你就知道我很嘮叨就是對你嘮叨,大概就是這樣子,我不會去管別人怎麼拍東西。基本上我很想把你推出去,推出去是我希望你能多賺一點錢,你可能會開心一點,因為你在我這邊不會賺太多錢。

李康生:我並不是為了要賺錢,而是想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因為我在蔡明亮的世界永遠都是廢墟、小人物,(蔡明亮:後來廢墟有變成豪宅嗎?)從來沒有過,沒有開法拉利過,沒有當貴公子過。所以我是想要去外面探索一下,我還有什麼可能性。

蔡明亮:有啊,你有去探索啊,你有跑去抓魚。我不知道,我覺得你就是我的小孩,第一個我想到的就是安全。完了,你要去海邊抓魚,我就操心了。那到最後也是很焦急,又怕你交到不好的朋友,好像這不應該是我管的,可是你知道我就是會操心,會操心當你半夜在海邊時會不會怎樣,有沒有犯法跑到別人的魚塭去浮潛,這些東西我都會擔心阿,就是很恐怖。還有颱風前後,我一再叮嚀你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一下子你人就不見了,就去了。所以我不知道,我這樣是不是很不正常?

李康生:不會啊,那很正常啊。我自己,是想要多冒險一下,多玩一些戶外活動,還蠻喜歡戶外活動的,(蔡明亮:這我也沒管你啊。)還有養一些怪東西。

蔡明亮:你沒有恨我嗎?

李康生:恨倒是沒有。為什麼要恨你?我就說過我沒有所求。

蔡明亮:你不覺得我介入到你的生活之後,就變成另外一種生活了。老實說,你知道我意思嗎?拍我的電影,然後,我們兩個都是蠻節儉的,你比我還節儉,不會玩,很不愛交際,然後不愛冒險,很低調的,其實很索然無味的生活,我不知道,但我是這樣的。

李康生:你是索然無味,但是你偷偷做什麼,我雖然知道可是我不能說(笑)。

蔡明亮:我當然有我的快樂,有我自己釋放的方式,你也有,我們都有,我們都是人。像我們很難去玩一些紫氣(有綺靡頹廢之意)很多的地方。

李康生:那些我也不愛。

蔡明亮:你會替我擔心嗎?

李康生:擔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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