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As we all know
一本來歷不明的書(寫給本書台灣版的一些說明)

這本書在台灣出版,不在計畫中。

龍年尾巴上,差不多在中關村簽售的菜刀事件後的第三天,我去到深圳簽售。幾千名支持我的讀者中,忽然來了一支十數人的小分隊。他們表情激烈,舉著「打倒漢奸李承鵬」鮮紅標語,也準備了要扔的礦泉水。我的讀者和他們發生爭執。那是一個充滿荒誕感的畫面:書城外那條長長的街道,一群人追逐著另一群人,又追回來、追回去,喊聲四起、旌旗四伏,像某款遊戲。最後,大家站在大街上開始辯論。我的讀者問:你們憑什麼說他是漢奸。小分隊答:他說中國不好,卻誇外國好,美國好、台灣好,這就是漢奸。

這場爭論沒完沒了。有個聰明的讀者就說:他反對轉基因,難道不是愛國者。小分隊愣了,在讀者的催逼下,忽然就改口大喊:打倒轉基因、打倒賣國賊……撤退走掉。

這個小插曲很有娛樂感。不那麼娛樂的是,小分隊把台灣與美國一起並列成外國。我無意在本書論述這個重大話題,可是我要說,小分隊太不了解台灣了,無論從歷史、當下還是未來。當時現場的一個深圳報社友人說,難道台灣人就了解大陸嗎?我幫你出一個台灣版。我同意了。

經過六十四年的意識對抗,兩岸並不了解對方。我小時候關於台灣的想像就是「抓特務」,特務必穿著一雙可以游過來的大大腳蹼。後來是有錢而好色的台商。再後來就是現在對台灣的詩意化描寫,九份、阿里山、純潔的路人以及星雲大師。而我在接觸到的不少台灣人眼裡,大陸經濟好、效率高,雖有些貪官,但要修高鐵修大廈很快就搞好,不像台灣那樣吵來吵去。

這本書被大陸歷史學者袁騰飛謬讚為「二十年社會現形記」,我想讓台灣讀者看看真實的大陸是怎樣。而我另有個理想是寫一本關於台灣的書給大陸讀者看看。我去過四十個國家和地區,竟從未踏上台灣一步,悵然已久。這次印刻幫我出了台灣版,是遞了一塊敲門磚,加之龍應台先生的基金會邀我訪台,算是搭了一條通往寶島的棧橋。

在編輯、出版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故事……比如在印刻寄給我的郵包裡,打開竟早已被神祕的手拆封過了。問快遞公司,支吾無解。這裡不必多說,人們可以想像到的。

我很欣慰,台版書恢復了十七篇大陸版刪掉的文章,又加了三篇新作。像一個人的五官終於得以補全、清晰,不再是霧氣後面難以琢磨的幻影。可不好的消息是,前段時間海關對禁書的搜查更加嚴厲,不僅開箱檢查而且用X光透視,凡夾帶的境外書會被沒收,情節嚴重的將等待進一步處罰。

一本來歷不明的書。這樣的狀況是,我自己寫的書,卻不可以帶回到家裡,終於出版全本了,我的讀者卻看不到。這樣的情況由來已久,由於出版審查,我的很多同行只能在大陸之外出版作品,那裡並沒有太多他們的讀者。一個作家的作品不能給自己的讀者看,或只能冒著走私罪的方式夾帶書。這實在悲哀。想起一部電影《跳越時空的情書》(中譯:《觸不到的情人》),他倆的信永遠不在一個時空裡,但也可以通過一個信箱收到。大陸作家的境遇,比奇幻電影更多奇幻。
那我們寫給誰呢?也許是寫給未來。

一個作家是要堅持為未來寫作的,我不想用「使命感」這麼宏大的概念,我其實就是試驗一下,我們所信,是否真的值得相信。周夢蝶寫道:

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周夢蝶是悟徹之人,但之於我們,這是一種奢侈。我們還從未等到過美好,我們的夢尚未溫存。所以我們得等,得信。等待和相信未來,是我們唯一能做的。


一本來歷不明的書。可是我相信,來歷不明,未來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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