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杜鵑
〈托體同山阿〉周恩來將花打開,插進窗檯上的一個景泰藍大花瓶。那花瓶細頸,翻口,圓肚……

周恩來將花打開,插進窗檯上的一個景泰藍大花瓶。那花瓶細頸,翻口,圓肚,一條金龍盤繞騰飛,通體晶瑩閃爍,雍容華貴。花束插入瓶口後,總理後退一步,覺得花束短了點,也瘦了點,軟塌塌的,很有點相形見絀的感覺。沒辦法,祕書說,到處找也找不到,最後還是在小湯山苗圃的溫室裡找到了這麼一束。

總理搖搖頭,說:「不太精神,將就點,一會兒讓服務員加點水。」
「啊,紅杜鵑!」
「主席知道這種花?」
「知道,知道!不要太挑剔,季節不對啊,杜鵑是早春的花,現在都小寒囉!」
「小寒了,樹木凋零,到處是灰灰的,很壓抑,穎超說,給你房間裡添點春意,添點亮色。」
「花了不少錢吧?」
「放心,不是公款。自己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毛主席背靠沙發,伸了個懶腰,款款地談起杜鵑花來:」井岡山這種花多。杜鵑花耐寒,但好肥。我記得,三一年的秋天,紅軍和何應欽的圍剿部隊在黃坡打了一仗,那真是屍橫遍野,血肉模糊啊!我軍戰士衣衫襤褸,倒斃在泥石間,渾然一體。敵方軍裝整齊,橫臥沙場,相當顯眼。一眼望去,顯得我方打了個大勝仗似的。其實,彼此彼此,半斤八兩。雙方都倉皇撤退,聽由那些屍體在荒野裡腐爛。幾場風風雨雨,就不分敵我了。第二年初春,我軍返回黃坡,路過昔日戰場,啊,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哪,一人來高,鱗次櫛比,穿插交接,如火如荼,如癲如狂!「可惜我那時還在上海,被那個叛徒顧順章攪得七竅生煙,沒機會參加那場激烈的戰鬥,更無權欣賞那番壯麗的景色。」

「恩來啊,如果你走近花叢,低頭細看,卻又是另一番景象:落葉和殘花星星點點,散散懶懶,但那密密的根鬚纏繞著狼藉的白骨,全然是一群蛇,那樣的急迫,那樣的緊張,輾轉反側,無孔不入!幾個戰士想鑽進花叢,去收撿戰友的屍骨。我說,不必了吧,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周恩來聽得出神。沒說的,這是一個詩人,他的感覺超凡脫俗。
毛主席站起身來,走到那束杜鵑花前,凝視著一朵血紅的花。
像一架老式留聲機,挑著一彎圓溜的喇叭筒,在舊貨商場的一個角落裡,不知被擱置了多少年,忽然來了一個識貨的,上緊了發條,咿咿呀呀地轉了起來!於是那朵花伸長了脖子,探出瓶口,衝向主席努力招展,盡情開放。修長的花心,黏著金黃的花粉,微微搖擺,不知在播放什麼纏綿悱惻的音樂。

毛主席沉默良久,喃喃自語:「春天一來,淅淅瀝瀝,下幾場雨,岸英的墳頭,又會是一片紅紅火火的杜鵑花囉。」

周恩來的眼眶濕潤了。

毛主席轉過身來:「謝謝你倆的好意。」
周恩來說:「主席啊,每逢這個日子,我和穎超都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說不出的,哦,不是悲痛,悲痛已經過去,只是—」
「只是有點,有點那個,是不是?」
「就是,就是!所以穎超讓我過來,陪你聊聊。」
「好,聊聊,聊聊。恩來啊,我們一年到頭,忙這忙那,難得有個機會聊聊兒女情長。哦,岸英死了多少年啦?」
「整整六年了。」

六年前,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四架 P-51 型野馬戰鬥轟炸機,往志願軍第十三兵團的指揮所投下了一批 M-69 型凝固汽油彈,其中一顆正中指揮所側面的一個掩體。空襲後從掩體內挖掘出來兩具屍體,都已燒得面目全非。陣亡者之一,戴著一枚「基洛夫」牌手錶,明確地標明死者是毛澤東的長子,俄文翻譯毛岸英。

秒針已經熔化,陣亡的時刻只能精確到:09 :31。

毛岸英享年二十八歲,遺孀是十八歲的劉思齊,他倆新婚一年還差二十七天。
停戰後,北朝鮮政府將毛岸英的遺體從平安北道東昌郡大榆洞挖起,移葬到平安南道檜倉郡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烈士陵園」,順便也作了一次屍體檢驗,發現死者穿的是棉襖。志願軍沒有軍銜,沿用毛岸英在蘇軍坦克兵團裡所授予的中尉軍銜,級別顯然不夠穿尼制軍裝。腋下的碳纖維內還發現成團烤焦的蝨子。

毛岸英墳墓的四周種滿了紅杜鵑。
志願軍總司令彭德懷,也許是出於內疚,建議魂兮歸來,將毛岸英的遺體遷移國內。毛主席說:「不必了吧,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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