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雲記
白貓公園

(節錄)

……那個晚上他們恨死他了。他們停下腳步,忘卻所有的事,驚喜而崇拜的凝望著牠,一望就是半個鐘頭。雖然自動保持距離,卻已是最久最近的一次接觸。牠一直對著樹仰高臉,懸著晶黑的眼珠,一動也不動,多像支伸著脖子思考的白玉花瓶。忽然他碰了一下那棵被過度修剪火速冒出新葉的樹,一隻普通的鳥兒自樹梢火箭炮般的射向天邊;同時,白貓從汽車車頂滑開,瞬間不見蹤影。

他竊喜解開他們心底的謎團掃了他們的雅興,學白貓淡然處之,未有表情。褻玩白蓮而不至犯眾怒的原因是,他們心底潛藏同樣的危機意識,不曾公開亮相的白貓這時候成了一個危險的箭靶。

附近的公園他都考察過了,這座安逸、隨性、流動的公園最適於他。狹長的園區中途被巷弄切斷,外圍繞著像玩具火車的橢圓形軌道,園內不規則的小徑數條,水龍頭三枝。雖然晚禱似的半低著頭行走,身旁一幅幅的景物藉由光和風打在他扁平的臉頰。他一一穿透真實的幻象,起始是教堂畫有鴿子的彩色玻璃。週末夜舉辦講座的昏黃咖啡館,其中一場有露肚皮的女舞者。家庭式的客家老麵店。靜坐學會。兩棟不見居民出入的偽豪宅。最後一個段落是一所小學,兩營樹木參差,彷彿園中園。

走到這兒,馬路對面大賣場滿牆的白光,使他乍現撞牆似的動作,掉頭折返。有一次他不留心多走了幾步,因而得到一項新資訊,掛在牆上的塑膠袋是市政府環保局提供的狗糞袋。

外側緊鄰馬路的步道他很少走,沿路一排路邊停車,對面一排舊公寓,再下去是一所教育大學。偶爾走這兒,好像是為了探望兩棵擋在人行道上的大樹,「台灣朴」,樹幹飽滿得像臨盆的孕婦,上頭寄生著繁密的苔癬植物,仰望到底的動作令他天旋地轉,可能是老花眼,頂頭彷彿有一間樹屋,市政府將它們編號,列為保護植物。原來他對市政府如此忠心耿耿,以前從不知道。

這裡離國家最高學府也不遠,附近又蓋了一棟取名最高學府的豪宅,他哪用關心這些,偏偏一個自作聰明的房仲小姐把傳單塞到貧民億萬富翁的傘下。

雨天他用傘挑袋子,大部份時間就只是扭緊那只黑色大垃圾袋,像聖誕老人那樣馱在右肩,看似扛著一顆大粽子。他一路看著自己的影子越來越陌生。

打身旁經過的多數是學生、教職人員,以及散步出來倒垃圾的幸福的居家男女。那些擁吻的學生和中年情侶則是像跳棋跳過數個公園來到這兒。到了週末絡繹不絕的紫衣青壯男女擦身而過,他們的衣服上寫著一個「禪」字。還有一個丟白飛盤給牧羊犬追的矮子男。

廣場的水泥地上一個可能是用立可白畫的大蛋糕,蛋糕上插著「20」的字型蠟燭,這個蛋糕放在地上已經有兩年了,三個年輕祖母隨著音樂踩在上面練功。他右邊擺動大,左側拖拉,一副負氣的模樣,來到水泥地兩條腿就變得像僵枝。他把隨身行囊擱在種有兩棵漂亮鐵樹的花圃,褲袋裡的皂球和牙刷擺在半圓形的水槽邊,俯身對水龍頭磕頭。

「是遊民嗎?」

「半遊民!」

他聽到一個聰明的傢伙這樣回答他的女朋友。

他把水接進褲子裡,兩手不停彈動著褲頭的鬆緊帶,發出在溪澗戲耍般的激盪水聲。路過的人無不側目。漸漸更不雅的脫去上衣。現在的生活課題就是學習自我中心。「智慧,不是知識、不是經驗、不是思辯,而是超越自我中心的態度。」他有個獨身的小姑姑最喜歡拿聖嚴法師這句話來勸解家族糾紛。現在他的身上不知不覺添了一層自由的脂肪。若屆寒冬,和著薄衣淘洗,會洗得更加用力激奮,好像倒掛在水龍頭上的蝙蝠,亟欲搧掉身上的另一隻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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