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豆到北京有多遠
自序 從伊豆到北京有多遠

二○○八年對我來說很不尋常。是我二十四歲的本命年,是我從在華留學生活的基地──北京大學畢業之年。二○○三年「非典」(SARS)高峰時以「三無狀態」(不會中文;沒有中國朋友;沒有人民幣)來到中國的青澀少年,這時已變成了一位受到關注的觀察者和寫作者,這一年,也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三十周年和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周年。

我在華留學的五年時間非常充實,令人滿意。剛剛享受並適當參與北京奧運的活動後,可以輕鬆離開北京,面對下一個階段的生活,難道不是很完美的結局嗎?

 

結果卻並沒有這樣圓滿和順利。七月畢業之際,我感到無法解決的困惑:畢業 後該怎麼辦?高中畢業後緊接著來北大留學,順利得超出預計,也許因為太順 利了,才無法確定下一步的規劃。之前,筆者從日本、歐美等一百五十家左右的機 構和企業拿到了所謂「offer」,都不是我主動申請的,都是對方主動邀請的。其中的一家開出了年薪一百萬人民幣的高酬,說沒動過心是騙人,但最終我放棄了,不止放棄了這一家,而是拒絕了全部offer。不為什麼,只是直覺:中國這個二十一世紀舉世矚目的國家,值得而且有必要繼續跟蹤、觀察。目睹了中國成功舉辦奧運,難道奧運剛過就走了?這樣太功利了吧?

當時許多日本長輩們建議我立刻離開中國,理由是「你在中國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已經沒什麼可做的了。從長遠發展看,過多沉澱於中國對你並非有利,應該換個環境,先回國工作一段時間,或者去美國留學」。長輩們說的也許很正確,很合理。長期觀察中國是應該的,但必須變換個角度和環境,這樣才能使觀點和立場更加平衡而客觀,也才能避免被有色眼鏡看待,淡化在一些人中「 加藤是個親華派」的印象。去美國是個不錯的選擇。日本人對美國的依存度和忠誠度是非同一般的。對我來說,既瞭解中國,也瞭解美國,瞭解決定未來日 本走向的兩個大國,這樣才能平衡自己的未來立場,才更有可能被日本主流社會、主流部門與人士所接受。

後來我沒有聽取長輩們的建議,自己決定留在中國,繼續觀察「後奧運」的中國。剛剛完成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奧運大盛典,我本以為一切都會平穩下來,自 己也可以稍微靜下來,做安靜的觀察與思考。但始料未及的是,二○○九年的大事 毫不亞于二○○八年,金融危機的影響、五四運動九十周年、「七•五」事件、綠壩、 閱兵、打黑、地王、甲流、保八、奧巴馬訪華、減排以及哥本哈根……大時代 和大環境持續地考驗著中國人的意志和毅力,似乎是為了看中國人能否挺住, 如何走出去和引進來,如何盡可能理解來自西方的聲音和壓力,並讓往往對中 國帶著傲慢與偏見的外國人能以此為契機改變對中國的印象。在國家社會轉型中的關鍵時刻,中國人面對的環境,可謂毫不平坦,毫不輕鬆。

二○○九年過去,迎來了二○一○年。此刻,我無法判斷,當時拋開一切機會和建議,留在中國繼續觀察,這一選擇是正確,還是錯誤。這個只能等到將來才能進行 恰當的評估。不過,即使到時候的評估證明自己當時的判斷是錯誤的,我也不會後悔,也不會感到絲毫的遺憾。

前幾天跟一位我國領導人聊天,他竟十分贊同我當時的選擇,畢竟中國的國情很特殊,不能以一般的經驗主義去看待,他說:「你還是很有眼光的。」但他接下來口氣一轉:「但你看起來很疲憊,透支很厲害嘛。為了你的健康,也應該放鬆下來,換個角度觀察中國也很有意義的。你就以維護健康、擴大視野為理由,明年離開中國吧。」筆者回應說:「您說得頗有道理,其實去年沒離開,給了自己一個藉口:被大國誘惑了。從人生的長河看,我寧願被大國誘惑,這是值得的。」

我仍不知二○一一年會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就像絕大多數中國八○後對自己的未來也無法把握,茫然浮躁一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的中國,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年輕人還是中年人,領導人還是老百姓,都帶著矛盾與困惑奮鬥著,仿佛這是和中國特殊的國情和特殊的階段相互聯結,與生俱來似的。

但無論如何,還是那句話:不管今天如何,明天依然會繼續。

在這裡,請允許我向各位讀者稍微解釋一下寫作這本書的初衷。這是我自 己二十五年人生的回憶錄,也是寫給正在與癌症拼命抗爭的父親看的。這本回憶錄 也是我對父親的「送別書」。任何一個人出生都不是經過自己的意志,而是由父母的意志決定的,我是「被」生下來的。沒有父親和母親,自然或必然沒有我這個生命的誕生。每逢生日,四月二十八日,我都深深感謝父母,那一天,被慶祝的不應該是被生者,而是應該感謝孕育生命並撫育生命的父母。假如我將來有了孩子,他或她一定也會為我祝福的。這是我理解的生命的邏輯、生命的倫理。

本書從我的降生談起,依次描寫了我從幼年到現在的全部生活。調皮的我,當 「童工」的我,與黑道談判的我,從事長跑的我,來華留學的我,在中國成長 和發展的我……我在「SARS」高峰時到達北京,我的第一天是怎麼過的?我是 怎麼學了中文這一最難掌握的古老語言的?我在北京是怎樣生活的?我是如何 看待最高學府北京大學的?我如何評價中國教育現狀?我跟中國年輕人如何交 流感情、碰撞思想?汶川地震後我做了什麼?奧運期間我是怎樣度過的,有哪 些特別的經歷和感觸?我和中日領導人有哪些接觸?我如何分析崛起中的中國現狀,如何預測其前景?「觀察中國,反觀日本」是我在中國扮演觀察者過程 中奉行的座右銘。那麼,我如何反觀祖國的內政和外交?在中國,我有沒有獲得對日本有用的新的發現和啟示?中國人和日本人有沒有可能超越歷史,和諧共處?

這些問題,在書中都有或深或淺的表達。我的經歷也許並沒有那麼跌宕起伏,但也絕非平淡無奇;我的觀點也許並非那麼無懈可擊,但卻十分真誠。希望大家把這看作一個正直的日本青年心聲的傾訴,表達的是一個目前仍生活在中國的日本八十後的真實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是這樣而不是那樣 ,其中有深深的中國經歷在起作用。


二○一○年三月五日寫於北京某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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