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外鄉人
父親的旅程

我們心裡早有準備,知道父親釋放後會南下來看我們,但沒想到他真的來了,來得這麼快,算起來從釋放到現在,前後不過兩個月左右。我們估計他先會在山東老家待上一陣子。那時候到處兵荒馬亂的,南方戰事結束不久,新政府尚未站穩腳跟,為了能全面掌控情勢,隨時隨地都會頒佈戒嚴令,各地旅人必須出示通行證,軍警人員到處星羅密佈,嚴密把關,見有形跡可疑人士,隨時收押拘留。交通經常中斷,車票更是難求。

 

爸爸也在信中預先告知媽媽要耐心等候,不要心急,他很難預測何時到得了臨海。至於他具體的行程,信上不便講得明白,大概也很難預先掌握規劃吧,便含含糊糊大而化之地一筆帶過。那時期郵件隨時都可能被檢查,多寫的話,只會增加暴光的機會。

父親被指定回鄉報到的地點是他的老家山東博興。博興在淄博以北三、四十哩的地方,是古代一個叫“菇”的小國的舊址。父親回到博興後,連一夜都沒逗留,當天天黑之後就又走了。父親說,如果當時不當機立斷,說走就走的話,他怕就永遠走不了了。事後父親對我們說過好幾遍:

“我媽媽是天下最偉大的媽媽”,父親啜了幾口茶,又道:

“她何嘗不想我多留幾天呢。我最初也還有點猶豫,心想,總該留一兩天陪陪她吧,不然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但是你奶奶卻堅決反對。她說:你一天都別留,過兩個鐘頭天稍稍暗下來你就走。村口那邊我已經關照過了,你只要照我教你的口令回應就得了。”那時候村口有十來歲的小毛頭站崗盯梢,大概都是少年先鋒隊的人。

“你奶奶事先早就準備好一切,她遞給我一個布包,裡頭放了幾個饃饃,一瓶冷開水,一點點蘿蔔乾花生米。包裡還放了兩雙草鞋,她吩咐我儘量步行,少搭車,減少檢查的風險,叫我儘量稱夜黑趕路,白天休息。我後來就是照著她的話,一路步行南下,沿著京滬鐵路走,偶爾搭個便車-----多半是牛車、私人貨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從沒坐過火車汽車。到了鎮江楊叔叔家,他堅持用他運貨的大卡車送我一程。從蘇北一直送我到浙北嘉興。我堅持叫他回去,怕碰上檢查,風險太大,怕連累了他。推了半天,他才終於回去了。”

“這個部下也真夠意思,省了我好大一段路,不然我可能會在路上病倒,或著半途被抓起來。到了他家的時候,我已經疲憊不堪,簡直走不動了。”

我想,難怪爸爸曬得這麼黑,像煤礦裡爬出來的礦工。他的一臉長鬍子怕是因為沒時間去理吧,一半也可能為了用來作掩護,幸好一路上沒露出破綻,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臨海。

“爸,奶奶給你的饃饃吃完了之後怎麼辦?她有沒有給你錢再去買吃的東西?”小孩子總是第一個想起最現實最直接的問題。

“你奶奶早就被掃地出門啦,哪來的錢!她自己都吃不飽……”爸爸的聲音瘖瘂起來,吞咽下喉頭湧上來的一口氣之後才又繼續說下去:

“咱們家可以算是中上層的地主階級。鄉下土改,要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農民,共產黨在很早以前就在他們佔領的陜北區域實行了------山東土改時,我們家被鬥得很慘。好在那時候我爹和我大哥都已經過世了,沒碰上這一劫,可是我二哥卻沒這麼幸運,他死得好慘。”說到這裡,爸爸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頭低了下去。

“唉,不說他了。你奶奶人緣還算不錯的,也還是落到個掃地出門------也就是說,家裡所有家產全被沒收充公,或給瓜分了,自己拿不到分文。奶奶從此跟著我姊姊勉強過日子。我姊姊原來是當修女的,共產黨來後,她還了俗,嫁了個工人。我的弟弟十來歲就到外地去了,聽說後來當了八路軍,不久前還托人捎了封信到家裡去。我有好多好多年沒見過他了。我還有個妹妹,還在山東種田,這次回鄉沒見到她。”

爸爸說到這裡,起身走到他放那個大布袋的地方,從袋裡摸出個牛皮紙信封,裡頭翻出了一張發黃了的黑白相片。上頭有個瘦癯的老太太,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人像後頭是畫著假山假水的佈景。這張相片大概是在太平時期照的。老太太一身深色棉襖褲,褲衩下蕩著一雙小腳,小腳空空蕩蕩地懸在那兒,著不了地。她的表情怪嚴肅的,和爸爸一般不苟言笑的樣子。不用爸爸說,我們大家都知道她是誰。看來這張舊照片已經跟著爸爸很多年,跑過很多地方。

這時我又想起方才問過的問題:

“你說奶奶沒錢給你買吃的,你後來一路上吃什麼呢?你有錢買東西吃嗎?”我總是愛刨根問底,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方肯甘休。

“說起這個來,那又話長了。你們記得前兩年前在南京有個常到家裡來的劉叔叔嗎?”

“記得,記得,那個年青軍官,”哥哥立刻回應,“就是那個老是笑嘻嘻的上尉軍需吧?他還跟我比賽過乒乓,發球特別快。”

“ 對了,就是他。他在瀋陽時在我廠裡,共產黨進了瀋陽,我和他同時被俘了。不過他比我早先釋放了一個月,他先回老家山海關那邊去了。我釋放後先到他家,本來預備和他一同走的,到他家後還住了一晚。他家還有個老母親,一時走不開,他說他必須先安頓好老母親才能啟程。於是我們相約等到我們到台灣歸隊之後再見面。我也只能由他這麼做。我知道這個人很機靈,他說隨後會設法去台灣。他說得到,應該也能做得到的。”

爸爸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好像在搜索他的記憶筪,怕漏掉什麼,又好像在擔心劉叔叔走不了。

這兩天我時時盯著爸爸的臉,邊聽他講故事,漸漸對他不像從前那麼陌生害怕了。在他臉頰邊上一條嚴肅的弧線下邊,竟然讓我發現了一絲隱藏的暖意。他的眼神雖然依舊嚴肅認真,卻因為長久累積的緊張在神經略略鬆弛之後,終於泛出了微暈的光彩。他原有的蕭颯之氣,似乎逐漸融化為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我們靜候著他講下去:

“這人硬是精明機靈。時局這樣亂糟糟,不知他怎地這樣神通廣大,居然還臨時弄到一筆錢。他把錢換成金子,又把金子弄成碎片,給我把金片片縫綴在內衣的下擺邊上,我後來一路上就靠這些金片片換錢買吃的,才熬過路上這兩個多月……”

“劉叔叔真可說是對我忠心耿耿。沒想到我當初培植的年青人,個個都這麼有良心,不容易啊!還有那個姓楊的部下,他也幫了大忙。他還答應將來到臨海來接你們,送你們到杭州去搭火車呢,夠意思吧!”

“唉,真是所謂的患難見真情。總希望將來大家還有團聚相見的一天囉!我也勸他跟你們一起走,但是他家有妻小,上有父母,下不了這個決心。目前他改了行,生意做得還不錯。”

至於劉叔叔,事實證明爸爸的推測沒錯,劉叔叔日後很快就來到了台灣,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軍職。後來和一位台灣小姐結了婚。多年後他退了役之後,移民美國,在美國經營旅館,成績很不錯。他們夫婦還來西雅圖看望過我們。劉叔叔還和哥哥成了好朋友。

 

      有關父親一路走過來的整個旅程,他說的很少,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一共僅僅兩天,哪里來得及述說呢。再說,我想爸爸也不願多說吧。那時徐蚌會戰才結束不久,南京、上海、杭州都相繼失守,到處都是逃難的人,都是傷兵,流離失所的人群……一路上所見到的那些屍鴻遍野、悚目驚心的場景,可能連他自己都承受不起,又如何來給孩子們講述呢。多年後在台灣,我們都已經在唸中學了,爸爸會偶爾提起一九四九年夏季這段驚險的旅程。往往講不了幾句,就會以一聲歎息作結語,或者說一聲“一言難盡”就帶過去了。大概他所見到的,他說不出口來。現實實在太過殘酷了。只聽他說了好幾次下面這句話:

“中國人不知受了什麼天譴!為什麼會悲慘到這個地步!”

當我大學畢業,想進神學院唸宗教哲學時,有些朋友及家人都覺得奇怪難解,爸爸卻長歎一聲,說:

“唸神學也好,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個答案。中國這個民族為什麼要受這麼多苦,中國人是作了什麼孽!”

後來我真的出國唸了兩年神學。不消說,我當然沒找到答案,而且恐怕永遠也找不到吧。想到六十年代著名歌手鮑伯迪侖的歌“隨風飄散”:

“這答案嚒,早已隨風飄散。”

不,不然,細思之下,其實並不是沒有答案,答案早就存在了。而且,受苦受難的也並不止於中國人。二戰之時納粹對待猶太人之殘酷令人怵然不說,事後俄國兵虐殺了百萬德軍,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殺中犯下的滔天大罪,僅僅是其中之一而已。古代東西方皆然,殺人屠城的事從沒斷過。天災固然可怕,而人禍造成的殘酷,更令人髮指。歸根結柢,這一切禍患的根源,宗教早已有了答案:基督教所說的“原罪”問題,佛教提出的因果論說法。但是人類何曾悔悟過? 不知道人類的自作孽將要持續到何年何月?我常常想,不知上天對人類惡劣的所作所為還能容忍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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