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桌子的軟墊下,壓著父親一張張的生涯規劃,上面寫著,幾年後要回到老家做土水工,每個月可以存多少錢之類的話。這宣傳車的生意是做不久的。
眾多紛亂的夜晚與爭吵,如今已沒有任何記憶,但母親情緒平緩後常悠悠嘆息:「奇怪!你也沒有偷懶,為什麼生活就是這樣呢?」那口氣的無力及疑惑,一直令我印象深刻。
同父親吃飯時,曾聽他說起所經歷的工作辛酸史。父親十六歲就離開老家,跟村裡的工頭一同到高雄做土水工。工團裡,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年輕小伙子,都生活在臨時搭建的鐵棚子下。
結婚之後經營五金行生意失敗,舉家遷移南部。父親賣過許多東西,最後選擇最適合自己個性的工作—開宣傳車,遊走大街小巷。生活曾穩定一陣,後來,母親卻得了癌症,又被迫搬家。當時,父親載著母親就醫,而我和姊姊尚在就學,有時一天賺的還不夠掛號費。父親急了,生了許多白髮,生活費和醫藥費,像緊綁腳踝的石頭,寸步不離。
母親雖已不敵病魔離去,原本以為會稍稍鬆了一口氣的父親面對大環境的轉壞卻更無能為力,景氣的敗壞、大賣場的成立及生活水準的提升,改變人們的消費習慣。父親沒想到的是,現在就連加油站送面紙的舉動,也深深斲傷他的生意。
對於做計畫,父親總是信誓旦旦。他說,他做什麼事情都是有計畫的,如果一切照他所計畫,日子就會好過了:我們會成為鋼琴家、五金行的生意會蒸蒸日上……。但怎麼也沒想到,命運總是兀自運轉行走,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步,只能和隱形的大手對抗。不過,再吃力的反擊,卻不敵它輕輕一揮。讓人轉了好幾個彎。
如果回到最初,猶是那群鐵棚下剛離家的小毛頭們,下工之後,有人在鐵皮牆下洗澡,有人開始揉洗滿是泥污的外衣。吃完便當,天色已暗,大家隨意拿起啤酒就乾,飽實的口袋還放著剛剛發下的日薪,抬槓,對未來漫天漫地的說著,有人賺夠了錢要回家鄉娶老婆,有人要到台北去做生意。星星亮了,五顏六色的棉被底下是發黑的襯被,大家一瓶接著一瓶乾,幻想擴張了狹隘的現實,僅有容身方寸也覺得快樂滿足。
父親還懷念嗎?
記得有天晚餐吃到一半,探問父親現今的工作狀況,他沒有直接回答,卻說:「你要好好過生活,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不要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五十多歲的他這樣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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