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籠城堡內永遠擁擠,像生活的滔滔大河在迴流的淺灘處、淤塞成的一個港灣,堆置著不想、也不方便放置在屋內之物。比如逢年過節掛置的大紅燈籠,年過了懶得起心動念取下,就這麼慢慢蒙上灰塵;晾掛每日換洗的衣物是必然的,誰叫台北氣候多潮溼,久久曬不到太陽吹不到風,便有一股陰沉的霉味附骨生蛆。或許有勤勞的主婦會將洗刷到鞋面破損的帆布鞋,鞋舌拉出,隨意掛在鐵格子的雕花上,鞋帶在半空飄啊飄,路人看了感覺隨時有禍從天降的惘惘威脅。黑色大塑膠袋,擱著待回收的瓶罐、泛著油氣的便當紙盒;收納箱或紙箱,儲放兒時的玩具、求學時期的教科書、穿不下的衣褲;各色購物紙袋;熨燙板子;粗棉工作手套;掃把畚箕;安全帽;不合季節的電扇、電暖器;各種盆栽,黃金葛、劍竹、九重葛、蝴蝶蘭;風鈴,有管風琴造型的,也有陶製的。甚至在內窗窗櫺邊,高懸著一枚八卦鏡、凸眼青面獠牙的獅面,似要嚇退什麼不速之客?
當這些堆聚了什麼都有、也彷彿什麼都用不上的窗格子,彼此連綴開展成公寓的牆面,彷彿形成一方巨幅織錦。在台北的西南、西北區,沿著環河快速道路,只消從車輛奔馳如飛的幹道(如果沒有塞車的話)轉進任一小巷,擺脫速度、噪音和擁擠的干擾,就能見到類似的牆面夾道迎向你。另外,位於西園路二段靠近和平西路口左近、中華路二段、重慶北路一至四段…等任何超過三十年以上的老公寓們,也多有此類的臉貌。它們有的聚集台北最老的印刷廠,有的是殘存的零件製造、加工的中小型鐵工廠,汽車維修廠,有的純粹是民居,不一而足,只不過似乎在「落後」(不知是出於誰的優越感在比較)的艋舺、大稻埕、大龍峒等老社區林立之地,相形之下數量多了些;而「織錦」的圖案和顏色,也遠比外表劃一的新建現代化大樓,更顯出斑斕駁雜。
卡爾維諾曾以織錦作為城市的隱喻。「每個人都能夠在錯綜的圖飾裡,發現隱藏其間的一個答案、自己的生命故事,以及命運的交纏迴繞。」他說。
你則在窗格子裡看見,自己一路散逸、缺乏堅定意志力統攝的人生,漫漶、失焦、東拾西湊、無一鮮明的構圖主軸浮現。其實,也讀了一點書、認識了一點人、走過了一點地方,怎麼好像就是少了一點力氣,狠下心來閉門大掃除、大整理,不去艷羨別人已織就的圖案(看起來皆如此光彩炫目、輕盈順遂而令你豔羨),將一路走來的累積,理出自己的關聯和秩序呢?
每逢生命的浮沉之際,你總想起這樣的一扇窗。會不會也有一個城市的漫遊者,與你一樣在窗下抬頭凝望,如同台北的天氣變幻無常,窗格子裡的意象,時而因偶然的晴空順境而顯得生氣盎然、自由奔放;在低潮的灰敗時分,則顯得無用頹圮、恍若廢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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