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憂 Dream Wandering ──那些無事在台北走路時想起的小事
墓園.零度山城 --回教公墓、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園區、富德公墓.崇德街

誰會自遠方特地前來赴約,在某座墳塚旁安靜地沉思,度過一個溫暖宜人的假日午后?如同那些在長長的時間隧道彼端閃動的靈光,不同的領域有不同的偉大名姓,人們的愛慕和夢想綿延附著其上,是陰森作祟的鬼魅之城?或召喚過往歷史榮光的聖壇?似乎都存於造訪者的一念之間。

信義快速道路穿過幾座起伏的山丘(翻過山頭便是新興的城市都心),崇德街圍繞的山頭也在其中,或許還有些顯眼──當群丘的季節還停留在夏末喧鬧的濃綠之際,崇德街山頂的顏色卻是劃一的、極地般的灰白,像是在無人知曉的某個靜夜,下了場水泥結晶的漫天大雪,從此便再不肯融化了般,凝固成模型山城似的零度風景。

在高速的移動中,街景映在視網膜裡的畫面,都拉成千萬條速度線。若是對崇德街一無所知的人,很容易就把這座小山,誤認成又一個寸土寸金、高密度開發的山坡地景觀住宅區。其實它通往的所在是台北的「墓仔埔」之一──佔地六十多公頃、密佈約一萬五千座墳地,是許多個人、家庭的生命終站。沒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生鮮市場、電影院和旅店,怪手車不會突然在某日清晨隆隆開入,開挖地底深溝進行下水道或光纖網路工程,它人跡罕至,除了清明掃墓時節,平日大概只有想探訪古道(茶路古道、糶米古道)的懷舊登山客、或具拓荒浪遊精神的單車騎士偶爾經過,至為寂靜,也至為「繁華」。

你從六張犁沿路而上,過了一座白牆藍瓦的靈骨塔後,路面的柏油已破損露出泥地,踩踏或大或小的碎石發出的響聲,像是跌入幽谷深潭的斷續回音。夾道盡是墳塚,墓碑太多、碑文斑駁,無法一一看清,從某個層面來說,它們也是一種「碑林」,像是在台北新公園殘存的、古時人作為公告、記事、警示、褒貶用的石碑(位於台南南門者則規模較大較完整),在我們現代人看來,則好比時間隨手遺留的便利貼,一個人一輩子的行止德性,就這麼簡短地摘要在一塊石頭上了。

相較於法國拉歇茲神父墓園收攏了巴黎七百多年來藝術文明開展的光譜,崇德街的墓群則訴說半世紀以來難解的族群歷史。回教公墓葬著前新疆省省主席堯樂夫婦,以及先祖為回族、後遷籍廣西的民初大將軍白崇禧(作家白先勇之父)的家族墓園。憑藉搭在荒山野林之中、猶如流浪帳篷的半圓形墓頂,和圍繞墓緣、結界咒語般守護睡眠的回文,回教公墓成為一個長長的午夢,作夢的人感覺歷史俯身來與你親近了,卻又那麼難以捉摸。(還有陽明山第一公墓、五指山和南港的國軍公墓,有名將領、文官和無名軍卒,夢遊的隊伍越來越長……)

再走幾步,是一群出身皖北的旅台軍人集資購地的私人墓園,時間約莫是民國七十六年前後。究竟在什麼樣的情境之下,這些老先生們的夢醒了,心裡頭清清楚楚的一個聲音說著:「我們回不去了。」是民國六十年中美斷交?民國六十四年先總統蔣介石辭世,大雨滂沱的出殯場面,透過還不太普及的電視機傳送到大街小巷?還是民國六十八年,駐台美軍徹底移防離開,好比天母的白屋,華崗的愛富一街、二街,附有暖烘烘壁爐的美式鄉村庭園建築人去樓空,逐漸頹圮成無人廢墟?而中山北路三段美術館旁的大片開闊公園,還知曉它曾經是閒人免入的美軍駐防基地、建有大片木造平房的人,是否也不多了呢?

前總統陳水扁擔任台北市長時,亦在此地重修「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園區」。大約五十年前,是當時國民政府槍決政治犯後埋骨的亂葬崗。十多年前,來自苗栗的曾梅蘭尋尋覓覓,終於在這裡找到失蹤多年的兄長墳塚,其餘的受難者才陸續被發現出土。這些墓碑所遺留的資料更為簡略,比磚頭略大的石面上只刻上姓名和往生紀年。歷史翻過,不同立場的人們的故事,如記錄在同一條時間磁軌的A、B面,但思親之痛,因離散而經歷的情感磨折、埋骨異鄉的憾恨,是否會讓他們一反白日的靜默,在入夜後,將崇德街的零度山城搖身一變為喧譁夜店,不同立場的老兵、受難者隔街叫罵如電視上的call in節目?還是和解喝茶、一盤棋局泯恩仇呢?

墓園是歷史的記憶基因寶庫,沉埋許多關於過去的故事線索,但由於長久以來都離你我的實質和精神生活太過遙遠,以致於這條通往尋找「我記得什麼?」、「我是誰?」的象徵小徑,竟與它的現實情境如此相仿,埋沒在荒煙蔓草之間,無人可以傾訴、促膝,密語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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