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完售,請購買新版)
〈代跋〉贖回最初依偎時光───駱以軍 (節錄)
我讀童偉格,視覺上那翻動著空曠的場景如此像年輕時看的塔可夫斯基。但流動的詩意卻讓我想到以色列小說家奧茲,或較好時的石黑一雄。

等待,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時間本身,單純地讓每個人終成鰥寡。」一種時間的洞悉同時放棄。一種靜默的瘋狂,一種焦灼、緩阻,目視著學習老人們(後來你知道那其實是死人亡靈)如何無聲在這殘酷的荒原和時間中,慢速地活著,不,展演他們儀式般慎重以對,像某些要素被吃掉被隱蔽的記憶,「最好的時光」(但難以言喻的古怪)。

小說是這樣靜謐的獨自時光(也不是獨白或獨語),而是獨自感受著星光、流風、時間、大海、暴雨臨襲前的風雲變化,無害但存在於老屋或這座島各處的鬼魂。一個完滿的宇宙。

空間上它是一座島(或有兩個不同名字:犬山/光武島)。這個島,也許譬似艾可的《昨日之島》,似乎泅泳過去便穿過換日線到被時間沒收的另一端;但卻又歷歷如照明燈下近在眼前栩栩如生的遊樂場。「我好像必須花上淺薄生命裡的數十個年頭,才敢向自己確認,也許,它將永遠如此靜靜的瘋癲,像宇宙中最稱職的療養院。」這個霧中小島有神話時期的父親,有史前時代的軍隊,有王爺府,有火車、鐵路,有校園、村落、家庭、鄰里親人……在這些地貌場所上活動並進行著什麼的人際關係。小說的大半本以上這個小說像在翻印著一具你找不到邏輯的視窗,一種村上春樹的末日之街,石黑一雄《別讓我走》那提供器官之複製人的寄宿學校,或瑪格麗特•愛特伍的《末世男女》、韋勒貝克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古怪又詩意的「災難」的「空望」;恰像是童偉格自《無傷時代》即發展出來的時光劇場,「將來」除了作為這整個小說接近結尾部位的一個時間邏輯的給予,讓它們進入核爆過後的世界。計時失去了任何藉以形成描述人類存在之意義,與回憶相對應的是一個被永恆取消掉了的現在,那是一個死亡的時間,「已經」終結了,但無法在目蓮救母式的巨大悲願重建這一切枯荒無望之曠野的同時,「解決」那悖論的仍在前進的物理時間。

那讓人想起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一部小說如錄影帶倒帶,時間是顛倒進行的,我們眼中所見,竟不止是動作的倒轉:抓姦的丈夫變成把妻子送給姘頭的皮條客,劊子手贈予死屍完整的身體和生命,噁心的糞便從馬桶的水喉上升吸入人的肛門,之後從他口中吐出豪華豐盛的美筵……「當生命倒著走時,一切變得美好了」。在童偉格的這個「將來」的世界發生著什麼事呢?一種保護著「無傷時代」的,以超荷於「小說所能贈與、贖償真實之空無」的願力;那是我所能想像小說家用不可能之死物與屍骸,用一「借來的時間」讓它們活在宛然畫面裡(一座被大海包圍的島)。

所以這個只要用願力泅泳過換日線的「昨日之島」,一切都變換成白銀熠熠的「將來」,在「我想起來了」的魔術啟動之前,它們恆只是漂浮靜止於巨大標本皿內的死物(殘缺的曠野),一種內向封印於族類的環節們失落的「故事」。

而這個在死者、祖先、昨日和將來間,傳遞故事(或夢境)的「我」,是一個退化症的畸人(譬如《鐵皮鼓》的侏儒奧斯卡,《最後一個摩爾人》裡的早衰症少年)。歷史在這個島因某種畫框外的重擊而擱淺了,所有人都停止在那故障的時刻裡,「一個人出生的地方,終於成了他們所能抵達的,最遙遠的地方。」停格,曝光,永遠重覆。「我」構造著父祖們的感受,凝視、獨白、頓悟。由這個退化症的「我」,「無傷時代」的「我」,慢速,默片、黑白膠卷地投影那個父親孤自面對一島之人的屈辱、仇恨和憐憫。這樣篩沙也似流光從眼前傾落,一種偏執的觀照,想看清楚無辜的每一個在場者是在哪個關鍵遭受侮辱和損害。其實其證物泯滅之哀慟一如舞鶴之〈拾骨〉。只是童的「祖先遊戲」之抒情核心更在「寬諒」。寬諒什麼?「我」的罪如迷霧包裹,層層遮蔽。(他的祖先們並無罪啊,有的只是被剝奪、被侵侮、被壓碎了)。因為「我」無法修補父祖們的壞毀?「我」故障了,這個僅能用如此艱難晦澀故事重建殘酷時光劇場之「我」讓想像中的父祖失望了?「當簡潔與溫暖,終於也像餘燼那樣將要消亡,對他們的每次猜想,於我就像傾巢的話語,去抵禦那個終將沉默的自己。」

所以這是一個「自己」之書。所有死去亡靈的追憶、懷念、遺憾,全部進駐這個唯一活人(甚至他發現自己也早已死去)的意識。「我」負載著這所有沉默無告的祖先們那麼巨大無垠的苦難,「自己」是遺忘的荒原最後一隻稻草人,最後一根鹽柱,但我難改自己血液基因裡那善於苦笑、沉默、原諒,和畏敬海天的天性,「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我」,假定是複製自他人生命的膺品;但同時對抗這種複製,形成了楊照所說的「廢人存有論」:不給人帶來困擾,不與這世界發生過多不可測的連繫。

「我」養著一隻「穿透了老王的心」的那隻小象;「我」在父親面前和看不見的貓玩把戲,這樣馬歇•馬叟式的和不存在,已離去的失落之物(親愛者)玩「他們仍在場」的默劇,「我」像捧著將要迸散碎落的水,那樣小心翼翼,那樣預示著「將要」,必然的失手。那個慢速連笑話都失去了該有的痙攣,「沒關係,笑話會等人。」或「好好想,你時間多。」「他」(在後來的章節證明是「我」的祖父)在「我」的夢裡,時光運鏡不斷往前推:包括「他」總是被陌生人騙走的母親;「他」在軍中承受那一次靜默荒謬的暴力,薛西弗斯式的浪費;「他」的父親為了兒子的命運去找神乩打架,想收回海王之神諭,最後卻變成那麼悲哀、孤獨,那麼自由對羞辱的反轉冥想之死前時刻。

當「自己的故事」退無可退成為「箱裡的造景」──「『他的』山村如何被封固在一個更為繁複的人造童年裡,和時間兩相遺忘,在地理中消失。他帶動一整幢病院,發現世界並沒有瘋」,只是變成一死者回返的霧中風景。「我全部想起來了。」從無言、失語而至這整個小說最後滔滔不絕的描述,「我」成為那個之前因舌頭賈禍的海王,喚起所有人的記憶,「我深感抱歉」。「我」睡著了,在夢中造鎮,又用小圓鍬鑿毀整個島活人與鬼魂的阻礙;「我」,一種贖回的意志;「我深感抱歉」,為著同時祭起這驚擾亡魂而融化已凍結的時光,讓不知自己已死的親愛之人們重演活著的時光。

但那正是「我」和所謂界線外粗暴、快速、無感性的正常世界對決的「平等的話語幻術」。倒帶、透明,揹著快樂無害的他們在這片夢中荒原跑,從葬禮出逃,拉出這樣一幅浩瀚如星河,讓我們喟歎、悲不能抑、靈魂被塞滿巨大風景的「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的夢的卷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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