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完售,請購買新版)
《西北雨》的字句雨滴
◎「敬啟者:」我們潦草塗寫:「世界太大,我無處可去。」

◎別擔心。如果人們再問起,我會說謊,說我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日光曝傷她,夜露敷療她。一隻圖謀不軌的壁虎時時跑來搔聞她。一面不停奔走的大鐘刻刻以聲音卡榫她。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已經不會流淚了,在她那無事可為,無路可去的漫長死期裡,她只是公然對著我們,不停發放一種半似悲鳴,半似淫叫的電波。
 

◎夜深了。我的家族——活的與死的都——各自靜默了。那就是在我母親復活之前,我的家族在世界裡的樣子。

◎ 我們很少想起她。我們很少特別想起任何並不在場的人。

◎ 那是要在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何以大多數的城市人,都認為城市裡不會有鬼魂、不會有死後的居所。何以他們都認為城市裡有的,就只是眼前那惟一一個現實世界——一個個互不相識的人,在街巷底錯身,無語、無目光接觸,如此而已。

◎ 我猜想,等待就是這樣的——有什麼東西靜靜消失了,留下來的,全都變成垃圾了。

◎ 我在等待我母親,一如很久以來,我的母親在等待那些星期天一樣。在與她共度的那個夏天裡,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每天清早,忙過家事後,她必會坐在門口,望著庭埕,隨光影折散,一個人溫吞吞進入沉靜裡。她微濕的雙手輕舉,挪移著,像正彈奏著鋼琴。時常,我會找到她,和她一起發呆,各自將世界瞧得喑啞了。

◎ 總之,事物都有一定的位置,來的人都會受到照料,離開的人都將康復。

◎那時,當我從她的腳踝回望,後見之明一樣,我彷彿變得比較熟識他們了。我總猜想,在遠遠的那間房裡,也許,遠在青春期之前的孩提時代,她就開始準備著,要和一個什麼人白頭偕老。

◎她夢想著這樣平和的幸福,盼望時間能允許她,任她就這樣老去,比記憶中的任何人都還要老。

◎ 倘若真能和一個人長壽以終,她將不會懷疑那是命運的賜福,但她會謙卑地感傷,她會想:因為似乎,賜福總是交託給像她這般不適當的人,才讓「命運」這樣的字眼,顯得永遠可疑。

◎ 可能,她會以為,命運交託我祖父,給在那間房裡的她。起先,他教養她,管訓她;最後,他成為她的病人,那惟一一個終生留在她身邊,不離開她的嬰孩。在那間房裡,像安寧病房裡的兩室友,她和他長久相處,和好而平靜地,讓彼此成為各自惟一一次生命的諧擬。

◎ 當他在她身邊躺下,她會感覺多年來積存於心,無以對人說明的憂患,或身體裡剛剛壞死的細胞,已經正一點一點掏空他,於是他輕盈得多麼像是要被身上的薄被包裹,一把提走了似的。

◎ 「你們怎麼把自己擠成這樣了?」當宇宙空前擁擠,我知道,那是時間之中,一個最初與最後的問句。

◎ 沒關係,她想,在床板底下,有一口又一口沉重的甕,那是她為他們保存的食物:酒糟肉,鹹菜,醃漬蘿蔔。很適合他遠行時攜帶,她寡居時獨食,或者,作他們在天荒地老長相廝守時的食糧。

◎ 時間讓在不在一起失去分別,或統攝了兩者:不是伴侶的逝去或走離,而是時間本身,單純地讓每個人終成鰥寡。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