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紀的流離──白先勇的文學與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
Oct.17~18,2008 【白先勇的文學與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專題演講
政大的吳思華校長、陳芳明教授、還有各位同行的學者專家們,大家早安!請容我特別介紹在場的尉天驄教授,我們是相識四十幾年的老朋友,我第一次到政大,就是他要求我來的,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政大一直給我相當溫暖的回憶。這一次,政大台文所為我舉辦這麼盛大的研討會,我昨天晚上興奮得睡不著了。我知道開一個國際會議有多麼麻煩,所以在正式演講前,我真的要非常謝謝謝政大台文所的范銘如教授,花了很大功夫邀請來世界各國的學者專家,還有台文所協助籌備會議的張毓如同學和其他同學們,他們經常地透過電子郵件與我聯絡、花了好多時間在做準備。這會場兩旁年表和著作的看板,製作得這麼漂亮,真的很謝謝你們,謝謝所有的老師們、同學們,給我這麼一個來到政大的機會。這個研討會能在政大舉行,是別具意義的。我在來的車上,還跟政大的曾秀萍同學聊到:難得難得,我們有一個學校如此注重人文科學,在大家都以理工科為傲的時候,政大可以說:我們的社會科學院怎麼樣好、我們的文學院怎麼樣好,這的確是政大引以為榮的特點,我也希望政大能將這個傳統光大發揚,因為我們台灣太需要人文的訓練、太需要人文的科學、太需要人文的底蘊了。所以,今天這個研討會在這個學術重鎮召開,更有它重要的意義。

今天我主要是來當聽眾的,而不是來發表或講評,所以我就稍微提出我自己個人的經驗。不管是大家談到我個人的作品,或者我看我自己的作品,都可以發現其中有兩部是以城市為名:一本是《台北人》,另一本是《紐約客》,因此我就想到了這兩個城,它的背景就好像「雙城記」,在我的一生中起了特殊的意義,所以今天我就稍微講一講這兩個城對我的意義在什麼地方。其實我人生中在這兩個城住過的時間不長,台北我住了十一年有,紐約則是來來去去地每次住上幾個月,並不長住。當我回頭思索為什麼這兩個城對我的意義這麼地重,我就想起,一般人從美國飛到台灣來,常要受時差所苦,但每次我飛回來,一回到台北就很如魚得水,馬上、馬上就醒過來了,到了第二天,一點時差的問題都沒有;但是當我回到聖塔芭芭拉後,便感覺生理時鐘大亂,得花上兩個星期才能適應。這現象或許暗示了:我整個身體、整個感覺、整個人,可能跟台北這個城是同調的,所以我可以自稱是「永遠的台北人」。為什麼說我是「台北人」呢?我自己想一想,我來台北時大概十三歲,正值少年時期,大概特別容易將感受記在腦海裡,形成印象。回溯我的生命,可說是生於憂患,童年剛剛開始便過著四處逃難的生活。我是抗戰那一年在南寧出生的,兩個月以後遷到桂林,到五歲多快六歲的時候就開始逃難。我記得我們從桂林逃出去的時候,情勢已經很緊張了,我們是最後一批上火車的,回頭一看,整個桂林城已經陷入火海,這一燒,把我童年整個燒掉、五歲以前整個燒掉。然後到了重慶,我就生病了。那兩三年,關在一個小房間裡面,不能出去,所以重慶對我來講,彷彿我房裡的那扇窗戶,常常看出去都是霧、都是大霧。在重慶住了兩三年,直到抗戰勝利,我又回到南京、上海。戰後回到故都,剛剛開啟了對南京、上海的好奇,但不多久卻又揀行李了,又開始逃難了。我童年這麼輾轉地來到十三四歲啊,才在台北找到真正可以落腳的地方,因為在此之前,要不是日本在後面追,就是共產黨在後面追,到了台灣,才有一種喘一口氣、安定下來的感覺,所以住在台北的那十幾年,在我成長的時代,現在回想起來非常重要。

那時候的台北──我來的時候的台北,只能說是一個半農村、半都市的地方。我記得那時候我們騎腳踏車去上課,一邊騎就一邊超過路上的那些牛車,現在你們不能想像,在台大的新生南路上還有牛車一步一步的走啊,這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那時候就是這樣一個都市。我想不光是我,可能很多當時從大陸過來的,差不多快兩百萬人吧,對這些人來講,台北是一個落腳的地方。那時候的口號是反攻大陸,都說有一天要回去,不過住幾年心裡面明白了,這個地方就是我們要落腳、要生根、要重新生活的地方,所以台北可以說是我心靈上的第二故鄉。我在上海住過,戰後的上海還是很繁榮,高樓林立、很現代化;後來我也去過香港,香港也同樣繁榮。那時候的台北比起來便顯得落後,就市容來說,當時的台北也不是很漂亮的都市。按理說,心理上可能會不那麼認同台北,但奇怪的是,人跟環境、跟自己的家的感情,完全是主觀的,跟它的外表沒有太大的關係,好比有時候我們去旅行,會去非常美的都市、非常美的地方,你會去看一下,但最後還是跑回自己家,覺得還是自己的地方比較適合。台北對我來說就有那一種的感情,它好像在我的心中已經成了一個能夠落腳、能夠安穩的地方,所以雖然我離開台北了,卻像牽掛著什麼似的,總要不時地回來一趟。曾接受過的音樂、那種氣味、形形色色的顏色,形成一種熟悉感,對我影響非常非常深。

我在寫《台北人》的時候,引用了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大家都知道,這首詩的背景是西晉東遷南京的故事。我現在回想,假使是寫完了小說再用這首詩,那可能是我寫完了再去找出這個主題;但我第一篇寫〈永遠的尹雪艷〉時,就用了這首詩,大概那時候我心中已經把台北比作詩裡面的南京了。因為西晉東遷到南京、國民黨政府從南京遷到台北,是一種歷史上的比較。我想台北對我來說,有歷史上的意義在裡頭,可能就像《世說新語》裡面那些劉義慶所記述的、江左那種的感情;所以台北一方面是地理的、一方面是歷史的、一方面是個人感情的,是很複雜的,我跟台北這樣那樣的千絲萬縷的牽掛,可能我自己也講不清楚。這也是各位學者常常在談的,等一下大家可能講得比我更清楚。很多時候,我只感覺到朦朦朧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情感上的牽?,感覺到我對這個城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情。說真話,要是比起來,台北不算是個很美的城、不算是個很漂亮的城,可是它對我的意義不在那裡、不在台北它的外表,而是在裡邊看不見的、一些過去的、深層的、沉積下面的歷史的東西,一種記憶裡面的東西,一層層疊起來的,這是我想台北有這麼多層的意義在裡頭,所以台北不管它怎麼變,對我來說都是很熟悉的,那種東西是老早從我青少年的時候已經認定它的了,這跟別的城市不太一樣。

比如說我現在住的城市──聖塔芭芭拉,它有太平洋天堂之稱,在美國的城裡面算起來,是非常漂亮的、非常美的、適合居住、很可愛、非常有氣質的地方,可是我在聖塔芭芭拉住了幾十年,我不太認得那個城的樣子,不像我在台北四處都去、都熟悉;我住在聖塔芭芭拉,卻對那個城本身認識不是很清楚,這是很奇怪的;甚至比起紐約來,也顯得奇怪:我只去過紐約幾個月,但我在曼哈頓如魚得水,到處竄,到處到處地走。我1963年去美國,剛好大學畢業,那正是出國吸收外面文化最容易的時期。因為當時我哥哥姊姊在紐約,所以我到了美國一開始就在那裡住了一陣子。順帶一提,在座的我的同事,Michael Berry,他是紐約客。其實,紐約並不能代表美國,紐約它並不是典型的美國,但我想或許是一見鍾情,在我的心中,紐約就是美國。城市的認同是很主觀的,其實我在美國住了幾十年,去的地方不算多,一有空我就往紐約飛,有空我就跑到東岸去,到紐約那邊。紐約這個城,對我的意義也非凡,它給我一種世界觀,各種人、什麼都有。在那裡是絕對的自由,因為誰也不理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別人根本也不看你,因為人太多了;太多文化、太多不同的東西,讓你做什麼別人也不管你,是完全自由的城、完全多元化的一個城,所以在那裡我也是一種自由上的解放的感覺。它是那麼大那麼大──紐約大得驚人。北京也很大,北京城比曼哈頓城還大得多了,可是紐約感覺上在裡邊有一種感覺。所以我寫〈紐約客〉的時候,就有陳子昂那首詩〈登幽州臺歌〉「念天地之悠悠」的那種感觸,尤其在登那樣一個高樓的時候──雖然現在那兩棟高樓不見了、給炸掉了,但登到那個上面的時候,一看,的確,「念天地之悠悠」,那種的感覺,覺得「啊──」紐約客是那樣子的啊。所以紐約那個城對我來說也是有很徹底的意義。

我想這兩個城可以說對我在創作上有一種情感。所以我寫了回南京、上海、桂林……很多的,可是好像照相,是從台北那個框框照出去的;外面好像是南京,南京的外面卻框著一個台北市、或上海外面框著一個台北,所以台北是我的焦點。所以這兩個城對我意義特別大。但很奇怪的,我在聖塔芭芭那住了幾年,但是聖塔芭芭那的故事我一篇也寫不出來,寫的都是紐約客和紐約,最多寫點舊金山,洛杉磯我也寫不太出來。我想這個城很奇怪,給你這麼多靈感,所以今天我來聽各位來對我的小說的詮釋,我就稍微談談這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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