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設計達人──寫給未來設計達人的22個故事與66個關鍵字
「壞」設計──為什麼我會對這個國小耿耿於懷

(壹)

這是一個「壞」設計。

為什麼我會對這個國小這個「壞」設計這件事耿耿於懷。

一開始,是這一個在土城的國小的教務主任打電話來,希望我去幫她們看一看一個要新做的藝文教室,想買一些我的作品,或,幫她們設計一下……

我問她為什麼知道我,她說是學校年輕的美術老師推薦,聽說看過我做過的一些作品,風格很適合這個地方。

「但時間有點趕,還三個禮拜就要開幕」教務主任說,我想不樂觀……不只時間,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我設計案子不要碰,比較好。」 但為了禮貌,也為了和她溝通,我請她寄要新做的藝文教室的照片給我,而我寄了一本我的書,裡頭有些我做過的作品,她收到後又打電話來,希望我還是最好能過去現場談一談。她提到書裡頭有一個誠品書店兒童館的設計案子,另外有一個案子是帶小學生用泡泡襪做春聯的裝置藝術的作品。和她想要我做的有關係。其實我還在趕一篇序,還在畫一張圖要給兩個禮拜後的一個展覽,甚至有一本正要出的書還在印刷廠裡等我做最後的校對。但,我想既然如此,就跑一趟吧!

但計程車到最後竟找不到路。

(貳)

因為走了太遠太荒涼,即使她說是在土城看守所旁,但開了好久開到了看守所,旁邊卻是一所國中,再過去一點還有一所高中,問當地的人問好久,還是說不清楚,繞了好久,最後終於才找到了。

那藝文教室就在門口的那大樓,但是在一個地震倒了又重建的大樓的二樓。因為家長會長捐了一筆錢,她們想要做一個藝文教室,在這個慈濟捐錢蓋的大樓裡。但錢大多去買書了,剩下的不多,希望我想辦法。

「這位是校長,這位是總務主任。」我看到他們很客氣但卻也很不太清處狀況地站在那!在木工做到一半的空教室,他們急著問我有什麼想法可以馬上交代師父做,但剛到那裡三分鐘就更覺得一切都不對勁的我,只能楞在那裡……不知說什麼。 我問了一下才知道木工做好的書架是漫畫店要放漫畫的那種,「如果學生表現得好,可以讓他們到這間教室來看漫畫……」我聽了吃了一驚,校長說。 「但也會有一些童書……或放電影。」教務主任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下「可以說是變成一個多功能的藝文教室……」

這些行政主管對小孩的對教學的對獎懲的態度的看法令我感到懷疑,那是很老舊但也很尋常的一種不好的管教態度。

「有兩塊黑大理石碑要放在那裡?」校長問我。「一塊是用家長會長名字命名的「某某館」那種,另一塊則是一篇文章來講捐贈的的源由,他們來看的時候要很醒目才行,所以,石碑要放在門口嗎?還是柱子上嗎﹖還是放那裡?」我聽了更是為難。「而且,也因為縣長要來看……」

但,我在乎的是學生或老師可以較緩慢較深入的使用的如何貼心,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些要來蒞臨的人的如何有權有勢。但,在我過去長年的經驗裡,如果業主他們最在乎的是這類很官方的很老式的匾額的刻板花樣式的得體,那,之後,我想做或我能做的那種因為較深入較貼心而往往能特別設計的緩慢,將會是個災難,對我或對他們而言皆然。

(參)

但,我還是到隔壁教室看了一下,因為想了解多一點這個地方,或至少想要先離開那又急躁又不對勁的現場……
往這新落成的大樓的另一頭走去……我雖然不喜歡慈濟找來的設計師做得太像佛堂的山牆屋頂造型的浮誇,但至少還蠻喜歡他們把走廊做得比較寬敞而且也把空間細節如扶手如樓梯做得比較細膩的用心。

「但……走廊太深,這樣會太暗又太浪費空間……」教務主任有點抱怨。

我更擔心了,他們對設計的關心的部分還停留在很舊的觀念那種只比較在乎浪不浪費在乎亮不亮那種好不好用的保守裡。

我問主任,「現在一個班有幾個學生?」她說,「35個。」我走了進去,那時已是放學的時間,教室是空的,只有兩個年輕老師在那裡。我打個招呼,仔細打量四周,並坐到小學生的老式的木頭課桌椅,才鬆了一口氣,也才覺得有一點開心。

因為,我終於可以端詳教室後頭的公佈欄,貼了紙張上的很多學生的作文或美術作品的有意思,黑板上還用粉筆寫著日期、值日生的有意思,大家的桌上都有一塊透明塑膠墊,底下都有小朋友的剪紙和塗鴉什麼的一些便條的有意思。

雖然我感到重溫童年的開心,但過了三十年了,我也才感覺到,小學的設施、空間的設計的改變非常地少,要改變也非常地困難。

走到不太大的操場,在跑道上走了一圈,看到四周各一棟的教室大樓,那也就是全部的校園了。

我想到我小學二年級家搬到台北曾在西門國小讀的那一年,下課都在操場上擁擠地玩。校園很小,但小孩很野,也想到操場來野,過了三十年,很擠的操場也改變了很少。

「但,由於近來台灣出生人口在逐年減少」、「小學各年級也逐年在減班」所以現在開始有一些空教室出來,可以做了彈性使用……一如這一次這一間藝文教室。

但,我突然想到剛剛看到的那要新做的藝文教室,天花板已經是做好的輕鋼架的,而且面板已施工了一半,有些從白色換成很糟的彩色,那真的是某些很廉價的安親班或漫畫店的設計手法。

我想到三十年後,為小孩所做的「設計」的較不同的作法的翻新也就只是如此。

而且我並沒有更進一步提醒他們說:「要設計小孩的空間是很小心,因為他們非常好動非常會破壞……他們既天真但也像惡魔一樣……」

要「設計」小孩的空間,在施工在材料在細節上要很講究很安全很細心於某些很費力但不起眼的東西上。

但那並不是他們想得到或在乎的。

(肆)

我嘗試解釋在設計誠品書店敦南兒童館的過程的費力,在施工前就已付諸多少時間在討論過程的彼此的默契與可能衝突。也解釋我在一次公共藝術節帶小學生做藝術作品的前置作業也變更他們的安排與他們的折衝許久……到最後也僅用很拮据的方式做出來成果的有限。

但我沒辦法解釋我做的那些裝置藝術行動藝術怪室內設計式的作品並不能像她想的那樣當一件件所謂的舊觀念中的「藝術品」賣給她……

放到那看來已不太有機會挽救的「安親班」或「漫畫店」式的教室裡……

我感到很沮喪,如果要解釋為什麼給這些小學的主管聽,對我而言,又將是另一個災難。

但我想到我小時候唸的在彰化的小學,那時候全班七十二個人,第一排接到講台,最後一排接到牆了,兩邊最偏的位置,還因為反光,看不到黑板的另一邊,我老記得我們總是要趴在講台前抄板書,上課一天有時還考九次,七堂課再加早自習和午休。很餓又很睏,老是有唸不完的書、考不完的試……

更激烈的某幾天……是督學來的時候,教室要掃得特別乾淨,參考書要收到講台底下……桌旁的刻字塗鴨要蓋好,書包放到同一桌邊……教室在這時候可真是好好「設計」地很仔細。


(伍)

土城以前是「土」的城,很荒涼,人很少,土地很多。

土城看守所其實名字是「台北」看守所,這裡是台北縣很偏僻的區域了,但後來從中南部搬來台北的人多了,大型住宅區蓋起來了,人才變多。家樂福之類種種大賣場也蓋起來了。

更後來,北二高也經過,這裡變得比較熱鬧,看守所旁有了很多中小學校,都是附近居民的小孩唸的。

「這是現實……」我在內心裡告訴自己,這裡不是台北市,這裡和台灣中南部一樣,是一些條件很拮据的人和他們的小孩活下去而且長大的地方,我沒有太多的期待,但還是內疚,因為我也是在那種拮据的地方長大……甚至,我唸的小學教室擠的人數是現在的兩倍多……那時的條件更糟。

(陸)

「我或許該很快地忘了這件事……」一如在看「拯救貧窮」,在看「誰是接班人」,那種的面對現實……不要太懷舊或太想做些不可能被了解的努力。

「不對的人當業主……」我的設計師朋友聽了之後安慰地跟我說:「你幫下去,設計下去,會跟著沉下去……」「 這是不對的,到後來,他們甚至(其實是一定)會認為你想幫的是不對的忙。」

雖然,我仍然打從心裡地想在「設計」在「藝文」上為這小學做點什麼或多做一點什麼……但真的不行了。

一如我的小學,我的小學教室那擁擠的童年所虧欠我的,想用設計做到「把多做一點的一些什麼交給年輕的下一代」的努力,但這一回,顯然是沒希望了,因為地方,因為人,因為時間,因為種種的限制的必然會跟著沉下去……
回來後,覺得沒望了,我於是畫了這張不可能做的設計圖寄給那主任,並向她道歉說這次幫不上忙了……但為什麼我會對這個國小這個「壞」設計這件事耿耿於懷。

這真是一個「壞」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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