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雪深幾許
〈火紅的詩猶在燃燒〉2-2  /民族主義成為他思想的指導原則時,我必須頹然承認,社會主義早已被他棄擲如糟粕……

在這篇文字,我看不到社會主義者的科學分析,也看不到小說家的人文修養,當然更看不到他對台灣社會的溫暖關懷。全文飽滿的情緒,都只在散播高漲的民族主義,而且代表北京中共政權的立場對台灣施行恐嚇。他主張以最迅速方式,在最短期間,趁國際干涉還未遂行之前,中國軍事行動就已有效消滅台灣。掩卷之餘,我聽到自己內心的喟嘆,這就是我年少時期午夜時分所捧讀的陳映真嗎?這就是那位寫出畸零外省老兵與滄桑台灣少女相濡以沫的故事作者嗎?他的經典小說〈鄉村的教師〉、〈我的弟弟康雄〉所描述的場景,一幕幕在我思考中閃爍,竟也無法與這冊充斥武裝暴力的文字作者對應起來。


民族主義成為他思想的指導原則時,我必須頹然承認,社會主義早已被他棄擲如糟粕。這也是為什麼他在二○○○年批判我還在撰寫中的《台灣新文學史》時,我特別覺得冷靜從容。表面是在談文學問題,陳映真的文字其實還是被民族主義的幽靈牽引著。兩人各寫三篇文字的相互往來,於我而言,還是停留在各自表述的階段。其中他誤用馬克思主義的表達方式,可能需要更為細膩的文字釐清整頓。不過,就像我在〈馬克思主義有那麼嚴重嗎〉一文的答覆就已指出,他所宣揚的並沒有擺脫二十年前的民族主義立場。以中華民族主義來解釋台灣文學史,是一種去歷史化、去脈絡化的思考,或者說,是一種發明歷史與創造歷史的手法。知識實踐如果淪為個人的冥想,對話似乎就變得非常滯澀難行。那場論戰是一次「未了的工程」。我唯一能夠回答他的,便是以一冊完整的文學史來履行我的理論與思考。

就在論戰煙硝正濃之際,我耳聞陳映真心臟甫動過手術的消息,內心不免怵然。兩人長年的對抗,已經成為我個人生命不可欠缺的特質。視他為一生的論敵,幾乎是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年紀僅大我十歲的陳映真,應該還有餘裕的時間監督我、激勵我。他所架設的《人間網》,長期置放對我批判的文字。他經營的人間出版社,也有不少叢書以我為假想敵在市面流通。對一個以書寫與思考為職志的人如我者,他的行動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給我殊榮與抬舉。更為精確的說,這是一種罕有的「知音」。我未必服膺胡蘭成所說:「平生知己有兩個,亦即情人與敵人。」不過,在我知識累積精進的道路,總是隱隱感覺有一位競逐的對手相互頡頡追趕。至少我確信,還有一位認真讀者嚴肅閱讀我的文字。縱然他站在我的對立面,但在這個荒廢且荒涼的思想世界,似乎兩人之間已建立一種特殊的無法定義的情誼。是朋友或敵人,都必須付出同等分量的感情。如果沒有他的鞭策驅趕,我有多少歷史勞作可能至今都還未完成。回顧自己不止不懈的學術追求時,陳映真於我竟是一個恩怨情仇糾纏在一起的複雜記憶。

今秋十月,從報紙獲知陳映真在北京病危的消息,猝然覺得有一種無邊的寂寞四面埋伏而來。我可想像,此刻他正被逼到時間的最前線捍衛自己的生命,可能對人間庸俗的江湖記憶已放諸天地。報紙說,他這十年來其實並不快樂。那種心情,我可深深體會。台灣的民主化與資本主義化,已經帶給他無比幻滅。然而他的社會主義祖國在改革開放後,也加速朝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前進。他的夢,無疑是雙重落空。當他還在盛年時期,曾經為自己信仰的社會主義坐過牢,也為自己追求的民族主義挫折過。他的信仰與追求,即使到了暮年時期卻未嘗有絲毫動搖。在我這個世代,再也看不到如此稀罕的高貴氣質。正是在這點上,我於論戰之餘還是對他保持高度的敬意。
陳映真自畫像。
(尉天驄提供)
當他為自己的生命奮戰博鬥時,我正坐在研究所的教室,與學生一起閱讀他六○年代所寫的小說。我今年在台灣文學研究所的教學進度,剛好到達陳映真專題。幾乎每年秋冬之交,我都帶著學生閱讀並再閱讀他的作品。有不少研究生對我講授陳映真時的心情不免感到好奇,他們大概會預期我的解釋與分析會帶有一種敵意吧。於我而言,意識形態無論如何對立,在論戰中無論使用過多少動氣的文字,全然不影響我對他小說藝術成就的承認。政治立場與意識形態都只是一時的演出,唯文學生命能夠超越、能夠永恆。

在他的關鍵時刻,我說這麼多話可能不太恰當。不過,我無法隱藏內心的失落。此刻,我不會溫情地說出「相逢一笑恩仇泯」,當然也不會像魯迅絕情地對著敵人說:「一個也不寬恕」。陳映真在我靈魂深處劃下的斤斧鑿痕,都將伴我走完餘生。當敵人不再是敵人,猶情人不再是情人,我不免幽然感到悲愴淒涼。我和他都是屬於夢的追逐者,但是不同的夢卻同樣遭到摧毀。今春以來,目睹一個我所尊崇的政黨,既毀掉我的民主憧憬,也毀掉我的本土理想。我的幻滅,應該也可與陳映真的失落展開神祕對話吧。我比他幸運的是,還能夠持續執筆表達抗議與批判。我在四十歲之前,打完了人生上半場,付出全部的青春與國民黨戰鬥。四十歲之後,我開始打人生下半場,把所有的理想都押注在民進黨。結果發現比數是零比零。現在我到達六十歲,必須做好準備打人生的延長賽。天假我十年,我當孤獨搏鬥下去。

攝影/陳建仲

我和陳映真一路碰撞摩擦,點燃炙燙無比的記憶。許多失禮的語言,失手的文字,如今已都沉澱澄澈,讓我看得尤其明白。各自懷抱的夢是何等分歧,如果不是為了自私,則論戰造成的傷害都無需表示抱歉。何況,兩人都擁有一個押錯的夢。我不敢期待陳映真會拾起擲下的劍再做一次決鬥,我能做的僅是祝福他能夠克服生命中最為困難的時刻。我無法忘懷中年以後兩人錯肩而過時擦出的火花。在記憶中最為鮮明的位置,那一盞魅惑的烈焰,火紅如詩,至今猶在燃燒。
《聯合文學》二○○七年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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