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念
《楔子:假面 》她的微笑讓我有點難過,那是她道歉的方式,也是她逃離的方式...(2-2)
突然也因此想到過去每回自己和情人分手過程的冗長與困難……但那是我這種較老式的因感情糾纏的彼此的拖延與陪伴的耐心……

E畢竟是年輕的,她不一定要的。所以她選擇消失。在所有做愛的激烈都還在,一如看性博物館那種獵奇於肉體的種種狂歡的可能,在各種我們仍然還未因為愛情而磨損激情之前,就離開了。
我甚至在兩年後的廣場想起E所說過的一個心願,就是去設計線上遊戲,設計一種「性」PK的線上遊戲。她想把她過去打天堂的打法設計成更有「色情感」的版本。混淆了做愛和遊戲,做愛與戰鬥。以做愛當成攻擊……而帶來的高度亢奮、激動與焦慮不安來升級,並同時作為經驗值的參考。其實我聽不太懂,我並不清楚線上遊戲,也不清楚天堂。但她所說的「性」PK使我想到的卻不是打電動的激情,也不是一如她看性博物館那種獵奇於肉體的種種狂歡做愛的激烈的可能,而卻是戰鬥的最後不免的,死亡。

我想起E所說,那線上遊戲最後一關的PK賽,就會在這個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假面藝術節。陷入險境的衝關者,無論如何努力,都沒有辦法打嬴這關的妖怪。

因為,最後沒有妖怪了,那會變成一場看起來像大屠殺的廝殺又像雜交性愛宴會大場面現場,玩家會越來越分不清他們是在做愛還是在戰鬥。所以,死者卻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死因是什麼。

坐在這個廣場的裡頭吃飯,其實很偶然,剛好又是提供BUFFET的點酒的吃法。但我又想在回房前,坐一下……吃了一點,東西雖然不好吃,點的白酒也不太好……但這地方還是很有意思。舒服、豪華的門廳,應該是廣場上著名的老咖啡廳……現在還維持了數百年前建築的模樣的華麗。

回威尼斯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覺得只是一再老套地重看一些大運河旁老建築的尋常,另一方面又覺得不想仔細看那些更多較怪較不知名的建築或是藝術、攝影或電影……我來太多回了,而且我也在忙公司廣告CF要來這裡外拍那案子的事,沒有多餘的心力來多看點這老城市自文藝復興以來的種種在文藝上的華麗。

但放到了幾百年以後,所有華麗彷彿也變得稀薄了……

其實,或許只是我自己變得稀薄,年輕的時候來這裡的我曾是很著迷的,從早到晚一直走遍迷宮般的全城,即使一直迷路,還是興致勃勃地到處走訪這古城每個角落的華麗。一如兩年前第一次來的E。

但我現在已不再這樣覺得,想到E想到過去也想到更多的自己年紀大了的麻煩,一如廣告公司的複雜與難度的另一些事的心情……這幾年我真的已經在經歷人生的更多更高層卻也更煩的事,或許,這不可能是E所能了解的,甚至是我在她那年紀可以了解的……

但也因此,在這廣場的這一天是我的此回旅行的終點。

不再那麼眷戀過去的對這古城這些文藝的華麗的老與美的鄉愁。而只能看到彷彿「性博物館」式的可以重新體驗當年的某種有點奇怪的密室裡的氣氛或中世紀的祕密宗教連環畫式的性儀式……那種怪異遙遠的色情感。造訪整個威尼斯不正像是那種「新來者要先吻一下古老的女巫首領的臀部上的面具」般的儀式雖然那麼色情地令人激動卻也那麼無奈地令人疏離。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那或許是更切題的。

雖然還不是狂歡節最重要的那個週末,聖馬可廣場已搭起了演出的布景,整個巨型的舞台是金屬搭的,很盛重,大概是晚上的節目要用的……喇叭還是很大聲,下午顯得只是暖身……在放有金屬味的女聲唱的九○年代中後的某些流行歌的怪異時,尤其令我心動。

在怪異的女聲中,兩年後的我才想起來,這一切也沒有那麼神祕的,那顯得很不尋常的臀部上的面具我真的看過。
那年,去「性博物館」前,我和E在廣場咖啡座坐了一會兒,我鄰桌有一個很像好萊塢片的義大利黑幫的中年人,看起來像帶情婦來渡假,那戴Gucci的墨鏡穿名牌皮草的女人有點年紀但還是很有風情……
我其實本來打算走回廣場,坐在聖馬可教堂前,看了路人的來來去去,所有人都仍然迷人,一如演員,在廣場即興地演出著。我看得發呆,過了一會兒,注意到有對年輕情侶在寫明信片,我問他們為什麼還寫明信片時……她聳聳肩不回答,繼續認真地寫一桌的明信片,上面的照片有一張就是我正坐著的這個廣場的華麗。另一張就是那個臀部上的面具。

但這已是兩年後淪落而孤單的我才發現的了。

「淪落的威尼斯成為風華已逝的象徵,一個憂鬱、懷舊、浪漫、神祕而美麗的地方。」
「B爵士,顯然就是比較鍾情衰頹中的威尼斯:自傲自炫的絕世美人,也許,她憂傷的時候更可愛。」對作家T而言,它是深具魅力的奇珍,「半如童話,半似陷阱」。我明白,為什麼以威尼斯為場景的故事,總是那麼不可思議。陰暗的幽僻運河,連內行人也往往會迷路的迷宮似通道,很容易讓人生起不祥之感。反射、鏡像和假面,意味著凡事都與表象不一。祕密花園、百葉窗格、不知從何而來談論著祕辛乃至祕術的聲音、摩爾式拱門在在提醒人們,這一切莫不蘊含深不可測的東方精神。
威尼斯人顯然都在自我連我也在納悶的問題:生活在如此精純濃縮而不自然的環境中,到底有什麼意義?女作家VW形容為「歡樂、祕密、不負責任的遊樂場」的威尼斯,到底還剩下幾許?譬如聖馬可廣場像個露天大客廳,威尼斯夜間會化身為舞台,鳳尾船都漆得黑烏烏像靈柩似的。

想到更早以前的有一回,E跟我說他爸爸外遇的事的時侯,我們正在某個很大很有名的汽車旅館裡頭。那是一個叫做「義大利風情」的過大的房間。

我一直被它裡頭的太多和「義大利」有關但又有點離譜的行頭弄得很分心。例如:塑膠做的巴洛克柱頻頻出現,例如太華麗、太大的黑鳳尾船型皮沙發套,例如很多很誇張的植栽在各個角落,例如摩爾式拱門雕花鐵件的美術燈床頭垂幕掛具的繁複……例如圓形的按摩浴缸的正上方的圓形壁畫竟是仿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壁畫中的〈亞當的誕生〉。甚至,聖馬可教堂和廣場照片做成的客廳大型壁紙……在在提醒威尼斯夜間那種風景的誇張。更後來,我才發現這一間還可以唱KTV,是專用的所謂「換妻」或「轟趴」式派對的最大型房間吧!

「我爸爸外遇的對象竟是我乾爹的太太……他已經七十多歲了,怎麼還上了自己最好朋友的太太。」我還沒回過神來,E又接著說「最難以忍受的是,這禮拜,乾爹乾媽從高雄上來台北玩,竟然就住我們家……害我都不想回家了。」

其實E說這些話的時侯,我們已經倒在床上累得不太行了。激烈地做愛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古堡裡的每個離奇的角落每種誇張的光線變化中,消耗了最後的體力之後。只能躺在那裡,聽著一種更低調更怪的我剛剛不小心按到的叫做「情境音樂」的鍵所發出的聲音……在光線變得昏暗,所有怪異的行頭都變得不明顯……只剩下一株綠植栽的燈與更遠方浴缸底泛起的藍光中……所傳來一陣一陣「潮浪」的聲音,這種「海」的聲音的隱約,事實上比所有這個怪房間的離奇更令人難耐……因為「它」是這裡唯一「自然」的東西,但卻是最「假」的。

而且正是所有這些「離奇」的最隱約最底層的聲音。

之前,當我撩起E的裙,在又長又深又舒服的皮沙發舔她的陰唇時,她的叫聲太大,當我在浴缸裡挽起她的臀部,從後面順著水波而插入我的陰莖時,按摩浴缸的水和光太紛擾,當E穿上我買的性感連身蕾絲內衣而更淫更用力坐到我身上扭動腰地用力時,我的叫聲太令自己分心……

E說她喜歡我喜歡她的壞,她也不知道她可以壞成這樣。我在隱約的「海」的聲音中和她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其實我沒有說她心裡某部分還仍是個好女孩,而且是很安分很乖很認真的那一種……某個部分而言,她被她爸爸的淫蕩所困擾,也被自己的淫蕩所困擾。「我竟可以壞得這麼性感。」她仍然面帶微笑著說……

她的微笑讓我有點難過,那是她道歉的方式,也是她逃離的方式。

當E坐在我的陰莖上,我看著她的性感內衣她的豐滿的乳房,但我看到她的微笑卻有種很奇怪的難過……
現在,我想到那「海」的聲音,但卻是,在真的威尼斯。

在越來越多戴假面穿古裝的人走進廣場的午后,寫著這些。顯得好不放蕩……其實我穿著保守,坐得很遠只是拍照和寫字……沒有演也沒有扮……

我或許應該也主動點的。更奇裝異服點,更直接一點,更演一點,更不在乎一點的。「假面」或許是正為了這種可以「更不在乎一點的」……

心情其實還是很不好的,因為這些瑣事,也因為E。

住在威尼斯的人那麼愛談威尼斯,是有幾分道理。畢竟,在威尼斯發生的事就代表了威尼斯……旁徵博引、訓誡、熱烈、衝突──頗具雄辯本色,反倒不太像在談話。威尼斯人的論述時而插入古文和時間表來強化。有時……則是以誇張的語調,帶出威尼斯極端的驚和喜、低劣和精緻、可怖和魅力。L夫婦其實跟威尼斯一樣呈現出煩擾之情,只不過他們是以頑強得近乎自豪的煩擾之情,來宣洩對威尼斯的愛,儘管它有許多缺點。他們急於向我說明威尼斯的當兒,不時會彼此重疊,不自覺地同時說話。
「『幽閉恐懼症』是關鍵詞,」P說:「我對這個詞很敏感。因為,每當有人把幽閉恐懼症跟威尼斯相提並論,我馬上就知道,說這話的人住在這裡絕對不會開心。」

想到前幾天,我才離開了台北,坐飛機來威尼斯,今天的我就在聖馬可廣場前的INTERNET CAFE,用英文寫了EMAIL,寫到了昨晚的被虐的大象肛門和二年前性博物館人工陰莖的事,好奇怪,我竟會因為這種「色情感」寓言的荒涼與迷茫,而無法入睡。也好像用一種不熟悉的語言,說了一個不熟悉的故事,但卻是關於我的……或許我也和所有遭遇了像作噩夢的人一樣,只是把「它」封起來,封起來,封進一封信,一封EMAIL……但我寄出去了,寄給已失去聯絡兩年的E,絕望地……我感覺到一個人在外國的孤獨的可怕,和因此想起更多的殘念。

下午回到了旅館,在那很迷人有裝修設計的室內,一個破舊的小店變得有特色,有細節細部的用心……床邊有兩面木頭鏡子,而床好舒服質感重量都好……很小的房間但很溫暖,怪用色的牆,與小心的老傢俱……我想到了台北那個有八爪椅的房間。

我也想到昨晚的夢,腦中出現一個畫面,是在一個圓形房間裡,所有的畫面都有像窗的半立體突起物,而且都是透明的窗,或是雷同的突起物……而且房間很多面玻璃曲面的窗,好多好多,但都不是平的,也有點髒髒舊舊的……而且完全是封閉的狀態,但我內心卻好平靜,沒有任何掛念或悲傷或想要怎麼樣的衝動……

醒了之後,仔細想了想,圓柱體房間就越像「性博物館」地下室那些封陰莖在裡頭的古燒瓶。

E後來消失後,我只是過幾天去她的手機留話一次,而且後來我發現我竟因上次電腦掛了重灌之後而完全消失了她的所有EMAIL信件,甚至連網址都不見了。我回想她最後一次和我講電話是她從外國出差回來,提到去幫一個姊妹淘朋友慶生,車子被拖吊而找回來。之後,就消失了,我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掉了手機,惹了麻煩甚至出了車禍……但我什麼也沒有做……因為我也想到或許只是她不想理我了。在上一回我們在台北某個汽車旅館狠狠地做愛做了一個晚上之後……她還一直依依不捨。

那回和E去了的這個汽車旅館竟然連「義大利風情」都有八爪椅,我不知道為什麼以為更年輕更野的E一定很高興,但E剛開始卻很緊張,很不屑……當然,後來我和E還是討論了上頭還綁著一個威尼斯面具的八爪椅的各種功能各種震動方式,嘗試各種體位各種速度的「野」,E後來就變得非常非常地浸淫其中。我一方面在越來越熟練它的又離奇又怪的「野」之後,把陰莖做更強大的瘋狂的抽送,那同時我卻有了更多的「壞」與「專注」,然而卻也一方面腦中分心地浮現著想威尼斯會有這種東西嗎,一直到後來E反而把我按在椅上,用同樣的瘋狂來抽送時,我才回神。

其實,那時候E的野與瘋狂是吸引我的,在許久以後想來,變成當年我在那麼忙那麼累的挫敗中等待的慰藉。我告訴E,我去美國的這一兩年,我的人生有了重大的改變,雖然我也還不是很清楚……只是去年在當廣告公司主管的時侯壓住了。

E對我告訴她的一夜情的某些緊張感到「同情」,她檢查我做的某些自以為「很不一樣」的冒險……

但她只是接著講起她的很輕描淡寫的更野的性的往事……繼續露出那種有點不太在乎的微笑。我想我聽了反而窩心。她說出了我完全地「厭倦」自己的原因。對做愛,對人生,一如對年輕時想像生命可以的種種冒險……
我想我不再著迷威尼斯,一如我不再著迷以前在所喜歡的那種文藝的書或電影裡看到的威尼斯。而只能在假的「鳳尾船沙發」、在「八爪椅」上的面具前,想到了我們被帶進了「人工陰莖」般人工的一切的瘋狂……

但,顯然是昏暗而隱約的,相對於我們已然傷痕累累的依賴肉體的「淫」來逃離的姿態與這種人生的沉重……
這是我感覺到的,但我講不出來。
只剩下假的「海」的聲音,在假的威尼斯壁畫壁紙旁的微弱燈火中,兀自洶湧……

想到昨晚在威尼斯大運河旁的旅館看到電視上的節目,我嚇了一跳,雖然是講義大利文我聽不懂,但畫面上是歌蒂韓戴很大的LV太陽眼鏡,遮掉大半的臉……正在摸著大象。

「歌蒂韓」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她,當年的一個性感但迷糊的好萊塢金髮女明星……但現在為什麼會在這裡。
「看大象的年紀可以從耳朵內的皺折紋層來看。」那個主人跟她解說。歌蒂韓雖然在這一條非洲的很骯髒的河邊,她顯得很害怕。但仍然穿白色的衣服,很大的墨鏡,很大的草帽,全身看起來都是很昂貴的行頭。
「本來只是想摸牠的鼻子,摸頭,」她說。「用浪漫的角度來看大象的話,這樣是很動人的。但我從來沒想過可以這麼靠近。這是很難想像的。」
「你要不要幫牠洗澡?」主人說。
她有點為難,但還是去了,一邊下水一邊摸大象的頭,對鏡頭說:「是真的有點可怕。」
「在七、八年前買下牠的。」主人又搓著大象的耳朵說:
「大概三、四十歲了吧!」
「之前牠被狠狠地虐待過。甚至,肛門被塞進去奇怪的東西,很殘忍。」

我因此想起二年前在「性博物館」裡看到的一個收藏展,幾乎忘了。因為是在不同區位,但仍是陳列於整層地下室的珍貴特展,現在想起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在暗暗的每個角落旁每一個老式雕花木檯桌上,都放滿了好多個玻璃顏色已十分陳舊的老式燒杯、燒瓶、培養皿,裡頭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如說明牌寫的「威尼斯古代男性器官」收藏特展,是所放的泡在福馬林裡好多好多的陰莖。那真是某種難以描述的奇觀:那些性器官都因為長年浸泡而有點半腐朽狀態,但仔細端詳,形狀、尺寸、膚質都很不同,有的粗大,有的瘦小,有的還只是柔軟、遲緩、蜷曲成不規則的一團的近乎不動,有的莖部肌肉扭曲不發達,有的馬口形體不完整,有的陰囊袋的皺摺有凝塊,有的弧摺面長了小而不規則肉冠,有的陰毛鬚濃密如菌,有的還分布暗色的斑點,有的像莖身側邊是有受傷但仍有呼吸而晃動的腮,有的像帶刺鱗片的美麗爬蟲、硬殼帶尖齒下顎有細小的突起物,有的龜頭斑駁而形體突起變幻而乍看甚至像是內有瞳孔甚至有眼神的蛇身前端。

我來回徘徊於諸多燒杯旁,讀著泛黃紙牌上半義大利文半英文的文字註解,呼吸裡,彷彿可以聞到有著蛇群在蛇籠裡的攀爬,聞到蛇皮彼此摩擦絞動的腥味,一如在燥熱、晦暗、粗糙的密室,相互間歇吐出蛇信那種餘音的揮之不去……
那時,當自己已覺得實在近乎窒息地太沉重時,我卻發現,E在走道裡卻很自在,邊走還邊小聲唱歌,神情像極了昨晚電視裡那戴很大太陽眼鏡正在摸著大象的歌蒂韓。

但,我竟想像起她可以繼續如同那個當年好萊塢金髮女明星的性感但迷糊,像古代巨鱷閉上眼睛用冰涼的腹部感覺在牠胃裡逐漸冷卻的人身肉體的碎裂、殘壞……E會說著:「用浪漫的角度來看『陰莖』的話,這樣是很動人的,但我從來沒想過可以這麼靠近,這是很難想像的。」

在這地下室裡,空氣仍有著揮之不去某種稠密、刺鼻、腐敗的惡臭,而且牆垣壁紙裝潢也十分老舊,但仍是溫暖的,使得光與陰影同時溶解也同時凝滯……

所有的腐朽中的陰莖,像被豢養了的有鱗目的動物,正窺探不小心侵入的我們到底在想什麼?

因而想到更前一天去另一個古城PADOVA是為了看一個老大學裡老解剖學木頭劇場,那是幾百年前教解剖用的,奇特的是,有好幾層圓型天井的地方,雖然,應該也算不上劇場,但導遊書一用了THEATRE這個字,而公司叫我來看看的那個CF導演也用這個字。

已經等了一天半了。在老大學門口,所有人在吃午飯十二點半吃到三點,全城的店都關著……像昨天禮拜天一樣地冷清。我像個傻瓜,在掛滿老名獎座石碑的天井裡坐著好冷。

我因此逛到那大學旁有另一個博物館,裡頭有匹古代留下來的木馬,書上說:「到底有多嚇人是要到現場才感覺得到的。」太大的怪形狀的大廳,有點暗與小圓洞照進來的光束使它更神祕。要很慢很慢走近,在很安靜到像牆上那些古怪星座壁畫的神祕氣氛裡才會浸潤到它的奇特……全身都是小塊木頭拼成的,但卻極度寫實,連陰莖都很明顯很突出……尤其在它那麼巨大那麼高的只能讓我們從底下往上看的尺度感……頭和尾和腳的肌肉都很有力量,而古老、暗淡、沉默……所以像化石或受詛咒的封在裡頭的獸,等待被喚醒……那是一般照片所看不到的。

我仍一直注視著那極度寫實的小塊木頭拼成的馬的陰莖,在暗淡的光中仍然很明顯很突出。

我在那博物館出口旁的書店待了一會兒,想找和假面狂歡節有關的書但卻看到角落有幾台電視在介紹各個和古代解剖或肉體虐待的節目,有一個DISCOVERY製作的節目,竟深入報導了中國的纏足:
纏足的傳統甚至從女孩延伸到男孩,有一種說法是為了渡一個劫數那種迷信。因為怕小孩早夭,也就讓男孩也穿耳洞纏足,尤其在上層社會提供遊樂的男童的較奇怪的習慣裡,一九三一年的報上報導,學刀馬旦時,男人纏足是為了舞台上的專業,那老人也大概六十幾歲……他說了很久他小時受的近乎不可能的苛責與訓練。
現在只能綁假的小腳,他說對學生來說仍然是慘痛的經驗,整整一年,都要穿……真的腳變成踩在小的繡花腳高翹上……
「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勒得很緊,只好用手捏一捏,可以通一通血。」他露出奇怪的補償性的笑與嘲弄與另一種更遠點的同情。
「你想在鞋上繡什麼?」那老太太問著來的客人,手上拿著一雙寬只有十幾公分大小的鞋。
她說十三歲開始繡花鞋了,現在穿的人越來越少了,你想繡什麼,是很重要的,不同圖樣,代表不同,六十八歲的她,是現在僅存的非常少數會做小腳蓮花鞋的人。
蓮花鞋收了七百八十雙的某個香港商人,指著這些飽含歷史氣息的古董布鞋,說牡丹是富貴,桃是長壽,蜜蜂是多子多孫,雞冠是升官,
「七十歲以下都沒纏了。」這是一種快要消失的人的痕跡。
「有七個尺寸,從二十到二八。」
「何師傅最盛是一年做二到三百雙,以舒服和耐穿著稱。」
「她們再活也沒幾年了,村中一百零四個纏足老人。」
傳說中這龍王非常迷戀女人的小腳,就變身為三個池子,在廟的後面。而且又下了一個咒語讓全村的小腳女人腳痛,「龍泉」就變成了她們必須來洗腳才能治好腳痛的地方,至今她們都還是會回來這裡拜拜,拜完後來這河邊洗足……
昔日是愛與迷與性的極致的象徵,現在則是變成壓抑與殘忍的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象徵,因為種種召喚而竟又引起好奇。小腳是神秘、謎、欲望與痛苦的時代的證據……是一種愛戀,也是一種補償。是一種祝福,也是一種詛咒。
我站在那書店前好久好久,令我著迷的是那個龍王變身的池子的故事,這故事太浪漫、太變態、太離奇又太淒美……我一直就痴痴地看著,無法離開。一個咒語讓小腳腳痛。一個傳說讓神變身為池與溶解於「痛」,一種在泡腳的過程的治療的苦,一種於洗滌中有浸淫於肉體的恍惚,一種神族對人的變態的肉體的殘餘末端的眷戀。

這裡就是個盡頭了,對這次的旅行而言。
海的聲音打上來岸上,地中海的……冷的、水的髒與遠……
但,看到她的微笑,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而船門關上,船開了,風景往後一直一直飛逝,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那義大利老太太了……
下午有點晚的時候,我走離了廣場一會兒,想去找記憶裡那「性博物館」,勉強找到一個方向,找到某個有點像的巷口,跟著某個門牌走了一小段路,但才轉了兩個彎,卻就找不到路了,心裡有點不甘心,仍然想試試看,卻越試就越走越遠,過了幾個橋,仍然找不到,但到了那時候,也完完全全失去方向了,就只好放棄了,而且就這樣,又走了好久好久,竟然走得完全迷了路。
直到那義大利老太太出現。
在那好像怎麼走都走不出去的街巷中。
更糟的是,天色竟更快地越來越暗了。
尤其,下午的天光快消失之前,整個威尼斯變得非常消沉,古城的天空線仍然盤旋於天空裡,但看起來越來越模糊,而且建築和廣場裡的燈還未亮起,在暗暗的城裡的每個角落旁、每一個老石雕前,竟讓我聯想起那個放滿「古代男性器官」收藏特展的斑駁而形體突起的眾器官半腐朽狀態的變幻,而且彷彿泡在福馬林裡好多好多的各陰莖,形體已離開老式玻璃燒杯、燒瓶、培養皿,還神祕地活了起來,而且變成了化石,變大了尺度,變成了威尼斯好多教堂屋突、好多鐘樓頂端、好多尖塔端峰般的突起。更多個街旁陳舊的花鳥蟲獸雕像,乍看卻甚至像是頭部內有瞳孔而甚至有眼神的有鱗目,爬蟲類式的軀體前端有凝塊、有弧摺,有的還只是柔軟、遲緩、蜷曲成不規則的一團的近乎不動。在越來越暗的街巷中,我一面因迷路而慌張,一面卻也因仔細端詳這種種難以描述的妄想般的奇觀而更為驚嚇。
直到那義大利老太太出現。
出現在那越來越暗的街巷中的那義大利老太太其實很老了。
穿著很樸素,身穿不合身的有點笨重的藍棉布外套,頭上也包著淳樸花色的舊頭巾,沒有裝飾的上衣與褲身,看起來很普通也不貴重,完全沒有義大利人愛慕時髦習氣的講究花俏,反而因為樸素太過地完全不起眼了。但我卻一直印象好深,老太太穿的方式與細節有著一種很會照顧衣服才能養成的細膩的關心,它很簡陋但卻仍然很莫名的好看,雖然洗得有點衣角已泛白了,但卻很整齊很乾淨,而且更奇怪的是,她穿著一雙過時很久但仍鞋型沒有太多損傷的NIKE的白色舊步鞋,而且有點辛苦地背著一個淡黃色的塑膠雙肩背包……應該是要出門去買東西,完全沒有特別的妝扮,只是穿著很日常地活在那裡的衣服的尋常,但也因此,反而更為令我感動,她的衣服彷彿和身體的緩慢移動有著奇特的貼心的氣息,彷彿是活在那裡很久很久的人,用某種沉靜而令人安心的「人應該活成這樣」的活法出現在我眼前。
完全不像那些慶祝著嘉年華的人穿戴面具、披肩、長禮服、扣環和各式絲帽的人們。她頭髮有點白,走路很緩慢,行動很蹣跚,但卻完全自然地前進,不像會擺著各種姿勢怪扮裝突出想好看的那些廣場上扮演的人。她在這裡住了很久很久了,不需要扮演,也不需要再引人注目。
因此,在她後頭的那些令人慌張種種妄想般的奇觀,突然在她的出現之後,只變成像一個布景,顯示它們華麗的不真實。那些暗色的斑點像莖身像側邊晃動的腮像帶刺鱗片的爬蟲的老舊建築,與硬殼帶尖齒下顎有細小的突起物像長年浸泡那些性器官暗示的石雕像突然都不敢動了。由於老太太的太樸素、太尋常、太簡陋的那種太真實的「真實」,所有天黑下來前後出沒而來回徘徊那妖孽般揮之不去的城市幻覺都撤退了,連呼吸裡,彷彿可以聞到有著……聞到「性博物館」彼此蛇籠裡吐蛇信般摩擦絞動的乾燥、晦暗、粗糙的密室那種餘音般的腥味都竟然消失了。
更多這個奢靡成性的城市的、以假面來狂歡的節日的……華麗,和她的真實比起來,真的變成只是很輕很浮……
我看到她走得那麼慢那麼自在時,一定有這種感覺。
「扮的人和看的人的差別」,「只有演的人和不演的人的差別」,「會不好意思,和不會不好意思的差別」,「穿古怪的衣服和問古怪的問題」的那些狂歡節的人們在玩在想的事……在老太太的出現之後突然都不重要了。
這一個老太太很和藹,她努力地說,在一大堆義大利文的話裡。
但我搖搖頭表示我真的聽不懂的無助,雖然如此,她仍很用心,仍用手客氣但專注地比劃著,也用很困難的很少的她僅知道的英文幫我,後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慢慢揣摩出來她的意思。她是告訴我:船的站牌在另一側,其實只是十多公尺外另一條巷道轉過去的另一個地方,她還堅持要帶我過去,我就只好被她牽著手,跟著她往另一邊走去。
我們走得好慢好慢,她還一邊一直用義大利文繼續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在旁邊跟著走,像她的無知幼小的孫兒。我有時用眼睛的餘光看她的樸素的花頭巾、泛白的藍外套,和淡黃的雙肩背包。有種太過感恩與太過不忍的情緒一直令我很不安,但我說不出話來,說了她也聽不懂、也太見外。只能靜靜地陪著她走這一段雖然很近但也很慢而充滿溫暖的時光。這時候,所有建築和廣場裡的燈也逐漸亮起來了,威尼斯對我而言,因為老太太而完全地蛻變了。在暗暗城裡的斑駁而形體突起的眾器官半腐朽狀態的變幻消逝了,有鱗目有凝塊有弧摺有遲緩蜷曲在暗街巷中的奇觀般的妄想都撤走了。我迷路而慌張的消沉在她很多皺紋但也很溫暖的手溫中完全地消失。
到了河旁的碼頭,她堅持要陪我等,手也沒放開。我一直很不好意思。很多其他的等船的人一直看我們。
等了不一會兒,船就來了,停在那裡,她擁抱了我一下,還摸摸我的頭,又說了一大堆義大利文,才讓我走。我仍有點緊張地上了船,問司機確定了這是我要坐的那一班,才放心下來。然後才望出窗口,向她用力地揮手,船的馬達聲很吵,浪很大,我想跟她說謝謝,可是我想她聽不到,但她仍然也很高興地在碼頭向我揮手,微笑……
她那麼真實,那麼自然那麼溫暖地幫助我。一如我是她不懂事但很親很親的親人。
她還站在那裡等……我仍然遠遠地看著她。
船越開越遠了,碼頭越來越模糊,整個威尼斯也越來越暗。
一直到看不到老太太……我哭了起來。
但,我也還在想我在哭什麼。
或許,我在威尼斯或許自始至終都一直是迷路的,但一直到遇到這位義大利老太太,我才如此的明白。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面哭,一面想到……畫面裡,那十三歲開始繡到六十八 歲的現在僅存的會做小腳蓮花鞋的老太太。
和更多那些很老了還去龍王廟拜拜而拜完後面的「龍泉」到河邊洗足才能治好腳痛的那些纏足的老太太,像在一個傳說中,也像被下了一個咒語,像對小腳那麼古老「變態」的神祕不再迷戀之後……那種發自內心很溫暖很樸素但卻仍然是很深很深的同情。
我的面對「淫」,面對種種性的那麼「變態」的古老的神祕,一如面對旅行、面對E、面對假面狂歡節……不也一樣地虛弱而一再地迷路。
義大利老太太的溫暖,溶解了我的一種深處的「傷」,一如在泡小腳的過程的治療的苦,用很深很深的同情,溶解了我的一種浸淫於肉體的恍惚的殘餘。帶我離開了威尼斯暗暗城裡的斑駁,離開那整個城裡建築形體突起的眾器官半腐朽狀態的變幻,離開在暗街巷中有鱗目有凝塊有弧摺有遲緩蜷曲的奇觀般的妄想。

在她很多皺紋但也很溫暖的手溫中,我迷路於這個奢靡城市的以假面來狂歡的節日的……華麗都消失。一如我初到聖馬可廣場天色還早但陰沉的寒意像幽靈般很慢地走過那個穿大紅衣的戴金面具的女人所召喚所有的黑暗所有的死灰那種恐怖片中不明的神祕,一如E,都完全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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