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念
《楔子:假面 》我和E在那「性博物館」待了好久。始終覺得那裡有許多的殘念...(2-1)
那博物館裡古燒瓶中所有的腐朽中的陰莖,像被豢養了的有鱗目的動物,正窺探不小心侵入的我們到底在想什麼?
在接近聖馬可廣場的時侯,天正破曉,獅柱、河口、對面教堂上金色雕像所站上的天空……從深藍調成淡藍,光好離奇,照在河水上,在這裡,空氣仍有著揮之不去某種稠密、刺鼻、腐敗的惡臭,而且船身有點老舊,但仍是溫暖的,使得光與陰影同時溶解也同時凝滯……我又暈眩了起來。
我兩年前來的時侯,威尼斯那麼華麗,炫耀到令人不舒服的那麼華麗……但現在……

沒想到天還沒亮就到了,在從火車站來聖馬可廣場的船上好冷好冷……在船外坐了一會就只好躲進去艙內,透過河髒髒的玻璃看髒髒的河……好蕭條,船開了好一會兒,水越來越黑,船也越來越緩慢,這時候,就到了廣場了。

廣場天色還早而且很灰,像快形成的風暴的前後,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才下過,雖然天空已沒有雨了,但陰沉地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有點打從心裡泛起的寒意,教堂前沒人,只有較靠鐘塔的走廊仍有匆忙的趕路的人經過,很快……走過,而且有個穿大紅衣的戴金面具的女人,她很慢地走過,像幽靈般,好像所有的黑暗、所有的死灰遇到她都會隱形……像在一個夢裡頭,但也像在一部恐怖電影的預告片中不明的神祕。

我因此想起兩年前我和E來威尼斯時,她跟我說的一段她學生時代暑假打工的事。

那是一個在聊齋屋裡扮鬼嚇人的工作,不大的房間和角落裡安排有很多鬼,像殭屍、像吸血鬼、像幽魂娜娜,每人有自己的地方,站在那裡面準備要出動,雖然主要走道只有一條路,但其實裡面有很多密道連接,只有我們這些扮鬼的人知道要怎麼走,雖然很暗很暗,但等客人進門之後,我們就會待命從準備的位置出來嚇人。中途沒有客人的時候,可以找時間聊天,因此形成一種奇怪的說話氣氛,被打擾不會不開心,因為客人進來被嚇了之後,我們的談話就可以繼續了。雖然談話的內容是沒有時間性的,反而是和空間比較有關。因為聊天也就是用剩下的時間,但有時沒客人也要等很久,所以常停留在密道很小很低的地方,躲在裡面而要沒有人發現,那是那時候我們最喜歡聊天的地方,可能是殭屍站的地方後面,也可能換到貞子的電視機旁邊的凹槽,幽魂娜娜倒吊的樓梯間也不錯。

「過了好幾年,我常會想起來,那時候那地方在鬼屋裡等著客人很無聊在聊天的狀態。」E說。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更小更微不足道的妖怪旁的場景角落,反而比其他較大較明顯的妖怪主角讓我印象深刻,至今都還老讓我想起那時候在鬼屋打工的心情,大概我一直躲在又黑又小的角落,都很不見天日的瑣碎又囉唆的聊天,竟在這些怪怪的時間和空間裡,比較接近這種更不堪更不起眼的邪惡。」

那時候,我們正坐在聖馬可廣場上。E看到一張假面狂歡節的明信片跟我說起那件事。

陽光出來後,溫度變得比較暖和,過了好一陣子,我又回來了,但兩年後的我還一直坐在聖馬可廣場,人群就來了,越來越多……好像春天……但顯得較緩較暖……大家還是穿著很厚的大衣夾克,但走路慢了下來。

其實,打從一七九七年拿破崙收伏盛極一時的威尼斯共和國至今,預言、宣示和感嘆威尼斯之死,已有兩百年之久。威尼斯曾經是世上最大的海上強權,疆域從阿爾卑斯山延伸到君士坦丁堡,財富舉世無匹,拜占庭、歌德、文藝復興、巴洛克、新古典等多元風格的華麗建築,記錄著千年征戰和戰利品累積而逐漸形成的美學。……十八世紀時,威尼斯沉溺於享樂和揮霍─—假面舞會、豪賭、賣淫、墮落。威尼斯挫敗之餘,變成窮鄉僻野,除了在了無生氣和別具風情中式微外,已沒有多大作為。我們認識的就是這個威尼斯,不是那個洋洋得意、目無餘子的征服者,而是謙卑而傾圮的廢墟……

我看著手上的導遊手冊上這麼寫著,但我對這些歷史與美學的挫敗並沒有興趣,只是在這回來威尼斯談一個廣告公司的案子的旅行裡,留一點時間在這個廣場發呆。

沒想到正遇上假面狂歡節的前夕。一些典型的穿威尼斯古裝的,不只是面具,而是全身全套的行頭,一個人的,兩個人的,成群的,大家也都不太奇怪……

接著又陸續出現一堆像古裝貴族的名媛與男人,前者身穿低胸緊身上衣和絲襪,後者穿著及膝的裙與很多裝飾的上衣,但兩者都戴著灑了粉的假髮。甚至有些慶祝著嘉年華的人穿戴面具、披肩、長禮服、扣環和各式絲帽。有位默劇表演者的頭、手和頭髮都塗白,而另一位默劇表演者全身漆金色,在聖馬可廣場擺著各種姿勢。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他們卻一直想起E和她說的那段扮演鬼的往事。

在廣場上,什麼怪裝扮都突出都好看,更奇怪的是,看起來都很相容。拍照,與被拍照的人,穿著奇特古裝的人反而很大方,彷彿在接受人們的致意與讚賞……我也靠過去按了幾張,但反而自己會不好意思,要求拍他們或和他們一起被拍都會不好意思。

幫人化妝的「藝術家」很多,把臉化成種種彩色的怪妝很輕,像個沒底的面具。

聖馬可教堂的金箔和東方裝飾在這裡看久了,也像一種妝。即使它還是很經典很貴很有歷史的……但在廣場上,它更像一個布景,顯示它切題的華麗。

另一群是學生,被老師帶來,大紅大黃大紫很草率但惹眼的衣著,而且是來上課的中學生……他們拿問卷在問路人,穿古怪的衣服卻問不古怪的問題。

有一群韓國的民族舞者,表演是道地的,有些人甚至很老了,但看起來是很專業,在這裡,卻不免像江湖賣藝的。
伴隨腳步的老鑼鼓聲嚇起嚇飛了廣場的鴿群……但牠們只是低飛,很快就回來了。

我坐在露天咖啡座喝CAPPUCCINO,寫筆記,好舒服的陽光。紐約或更多國家城市的嘉年華或遊行和這裡比起來,真的只是很輕很浮……我看到這些古裝人走得那麼慢那麼自在時更有這種感覺。

韓國古鐘鼓聲很快被另一邊大舞台喇叭的PHIL COLLINS的聲音蓋過,還有更多古代扮裝的人都來,戴法國羽毛帽,貴族的,有人還全身白、穿了翅膀,只有扮的人和看的人的差別,只有演的人和不演的人的差別。

假面狂歡節,這大街小巷色彩繽紛的慶祝活動,雖是有數百年歷史的威尼斯節慶,卻是近年才復興起來。拿破崙打敗威尼斯共和國後廢止了嘉年華。當時嘉年華恰好臻於頹廢最盛期,從原來兩星期的慶祝活動,延為長達六個月的尋歡作樂──派對、跳舞、大規模表演、戴面具匿名大逛威尼斯。後來卻要到一九七○年代末,嘉年華的復興──開始只在布拉諾(Burano)島的勞動階級盛行,當地小廣場上有些小規模表演和化妝宴會。假面的店於是成為威尼斯人深惡痛絕的象徵,代表威尼斯向觀光低頭,卻犧牲自己的生活裡活生生但不狂歡的一切。

我想到兩年前在威尼斯時,有一回在迷路找不到回聖馬可廣場的路的時候所看到的那「性博物館」。

我和E在那「性博物館」待了好久。始終覺得那裡有許多的殘念。

從樓梯走上二樓,轉角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面牆上的印度古書。說明牌寫著:「那是七篇,三十六章,六十四節的(印度欲經)的詭異插畫,借用瑜珈的精密技巧而畫出來的印度做愛木簡,上頭畫的粗陋但古怪的數十種姿勢。解說上寫著是為了傳承避免讓男子太早射精看的,但這種性祕術目前已經失傳。」

另外左側整個房間裡,則是有一排木頭陳列框玻璃,從上頭可以看到是幾本攤開的日本江戶時代吉原「遊廓」的湯女浮世古畫本,街娼有吉田町與?橋的「夜鶯屋」和原為在船上賣饅頭的女人變為賣淫被稱為「船饅頭」的私娼故事等館。

更誇張的是三樓,整個樓層是複製整個當年很著名的色情場景,那是十九世紀巴黎的為性變態和老人所設計的,一種稱為「鏡間」的偷窺房間,來這邊的人可以重新體驗當年的那種有點奇怪的密室裡的氣氛,站在小小的門邊孔洞,眼睛靠上去可以看到穿著性感內衣的女人在裡頭。房間外頭還陳列另一些在那邊拍出來的稱為「法國卡片」的妓女全裸照片作成的明信片,深受來巴黎的鄉下人的喜愛,當年還可賣出兩億張……的某種怪異遙遠的色情感。

我對E說:「這些女人看起來都好像女鬼。」
E說:「不會啊!她們好像當年的ESPN。」
E說她最喜歡四樓的十七集合木刻版畫,上面畫著中世紀的祕密宗教連環畫式的性儀式。說明也很怪,寫著:「新來者要先吻一下女巫首領的臀部或吻一下繫在首領臀部上的面具……在儀式上,人們可以要求吻彼此的任何一個部位。參加聚會的女人有義務和「魔鬼」或聚會的首領做愛……」那臀部上的面具顯得很不尋常,我站在那裡看,卻一直覺得曾在那裡見過。

最後,在看完了所有的展覽的地方後,我們被出口旁,還是被一個小小的牆角的木頭櫃中的收藏吸引住了。那是放稱為「角先生」的人造陰莖,放在很古很密的木盒子中,不同尺寸的上頭都有小玫瑰花的彩繪。說明牌上還提到西元前三世紀西方也出現過這種人造陰莖,而且在古希臘時代的婦女使用得十分普遍,還甚至有常常互相借用、打聽何處可買……之類的事。

但這使得我想像起我是否也曾在我的另幾世的做愛時用過……用過「角先生」來插入某幾世女人的陰唇,來為她們手淫,讓上面的花沾滿朝露般的淫水……

這些人類文明往往避諱的「性交史」以這種方式重現,彷彿以為已消逝已不值得回憶的傷風敗俗的一切,在這館裡卻將如此禁忌而香豔的「秘愛」以精密瀏覽所有細節而回來了,但這種奇技淫巧式的異色展對我遲來而遲鈍「性」的自覺而言,是為了「 召喚」什麼?

我在這「性博物館」被誘發的情緒是很難明說的,有些是與這裡「淫念」的太古老太陌生有關,由於裡頭重新勾勒的雖然和現代彷彿炙熱的「性」有關但「色情感」又很殘很破地陳舊著,在館裡,任何一種類型任何一種裝備任何一個姿勢的「浸淫」都顯得好遙遠地安靜。但,奇怪地,我為其中某些更幽微細膩的一抹古畫古照片男女做愛中的微笑、眼色、遺憾……而恍惚。我老有著似曾相識地被誘發過些更深「色情感」的什麼而心動。

好像我自己的這一世的也往往避諱的「性交史」也被召喚出來,甚至,有好幾世心不在焉的性冒險的不道德、好幾世的愚行……自己也以為已消逝已不值得回憶的,都回來了。都因此而重新再回神而懺情了一回。甚至,好幾世「性欲」、「淫念」的快活亢奮都在這裡重新再高潮迭起了起來。
但,我的肉體是無法因此而重新再回神一回、重新再高潮迭起的。我的「淫念」都只能在這裡撩撥了起來,是沒有辦法真的和另一個某不知名的肉體在另一個時代裡做愛,相互舔或插入,相互支配或臣服,相互吸引或厭倦……我們彼此的呼吸、流汗、呻吟、抽送種種節奏即使能相互呼應,相距畢竟還是好幾世啊……

離開博物館前,我們收到館員遞給我們的一張和「假面狂歡節」有關的DM,上頭提到那狂歡節和義大利的性歷史有關。那是關於一個著名的瘋狂羅馬花節,也稱為「維納斯節」,是祭祀被女的一段情與弗羅拉的慶典……二十萬妓女穿著裡露胸部及半透明的薄紗衣裙同時湧向羅馬街頭。

這個慶典最令人注目的是,幾百名娼妓用拖繩拉著一把巨大的花束,花束上面戴著一個龐大而豎挺的陽具,她們把它安放在神廟中的弗羅拉神殿內,那是一個陰戶的仿製物,當陰莖和弗羅拉的陰戶進行規模巨大的交媾後,就在圓形劇場的舞台上舉行表演,少女們就只穿著圍在腰際的絲綢裙子,任它隨風飄蕩,彼此爭妍鬥豔。在這期間,妓女們還為男性提供免費的「維納斯服務」,這一慶典一直延續到十六世紀才退出歷史舞台……

對於這個說法我其實半信半疑,只覺得那不過是這個「性博物館」的一種宣傳手法。讓在「假面狂歡節」的時候來威尼斯的觀眾會來到這個博物館參觀。

但E卻只是說「那我們到了假面狂歡節再來威尼斯好了。」……

兩年後的現在我真的在假面狂歡節來到威尼斯了。

E卻已經消失了。

也想起E在那廣場和我提到過的一個希臘男人。
「他很幼稚,但很會玩。」E說。
「『我認識她是在一個很擠的床上。』在紐約時,那男人是這樣對他的朋友介紹我的。」E說的時候有種很奇怪的情緒,但又不像在生氣。「雖然我們第一次是在喝得很醉的一個PARTY,四個人在一張床上做愛了起來。雖然有點誇張,但也不需要跟他朋友第一次碰面就這樣跟人家說我吧!」

他顯然也是聰明的,性感到很敢玩也可以玩得起……混得凶的……坦然、有意思而大膽。做愛只像充滿開心地喝酒、玩樂地……性交,而和E好像在這部分很合得來,那是E一直從來沒有辦法和我明說的,但我知道……我沒有這部分,也從來沒有過。E和我的做愛總是封閉的,是小心的,有些不免得沉重……是那種夾雜內心不明的同時接近又逃離的渴望……我的不自覺的沉重。所以我聽到E說的他們以前在一起的事……就知道為什麼E和他有種更裡頭的連繫。雖然我在廣場上還是一邊好奇而一邊有點耿耿於懷地聽著。

「他其實是那種從小就很令人討厭的人……」
「多討人厭?」我問E。
「他會摔東西撕雜誌破壞東西到他媽要把他丟到樓下去的那種討人厭的小孩。」
「後來呢?」
「但國小四年級,他變了,變成另一個人,因為發生了一件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他覺得被背叛,因為他看到他媽媽和外遇在做愛,而且他媽媽有看到他的眼晴,但並沒有停下來。他就離開了,但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只是,從此他就不再刻意做什麼來吸引人注意而討人厭了,就是……突然變得很安靜。」
「但這種變是不對的,我後來想了想,小時候的他其實才是真正的他的。」E說:「國小的時候就變了,他一夕之間就變了。我看過就在四年前,在紐約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是我喜歡的人,是那種聰明得很壞很直接的男人,但卻很安靜。可是如果以前那樣才是他的話,我會覺得我被他騙了。」
「他爸媽根本不管他,只好我來管他。」
「他只聽我的。」E說。
「但怎麼樣的他是比較好?以前的樣子,還是之後的樣子,還是後來明明跟我在一起但和那個有夫之婦還亂來的『現在』。」
「在紐約,我有一段時間一直很害怕我阻止不了自己,我的腦中都是殺掉他的種種畫面。甚至,那天我已然用口香糖和強力膠把他的汽車車把從內封起來,鑰匙也插不進去了……但這是不夠的,我還想把打火機放在排煙口,讓他一點火就車子爆炸。」
「你沒有跟別人講過這些嗎?」
「沒有。」
「後來呢?」
「後來他就消失了!」

但,我並不驚訝或同情或嘲弄E的遭遇。那或許也正是我自己後來的遭遇。E的難過也當然因為她和希臘男人的戀情……她不承認那是「關係」,但我感覺到那不只是肉體,其實那有肌肉有刺青的西方人肉體的年輕英俊……已經讓E嫉妒而想到很多她自己的心虛。我或許也不要太責怪E……一如想到她面對他,因為E的無法更「不在乎」這部分而自卑而情緒化,所以才反應類似嫉妒出軌的質疑。

那時候我內心裡的另一個發現是,她自己不也是常享受性交的頻繁與淫亂的開心……更何況,他也是牡羊座,因為年輕英俊性感而有的自信,也是更「玩」得起的。E為什麼沒辦法原諒他是因為她自己無法匹敵地和他玩。
所以或許她離開那男的的方式,是E消失了,一如後來她離開了我。

在兩年後的廣場想到這些,E畢竟已經走了……只是我內心中直到現在才比較看清楚這些。而看清楚我自己內心或許也真的希望如此殘酷……地消失。

因為我們已經太接近了,連我自己也受不了。其實,或許消失的應該是我,因為我也真的想走,想分手,想更無掛念地過自己一個人的生活……而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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