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得幾個字(完售)
●揍 ●命名

幾十年前,毎當我仰著頭,跟父親問起我爺爺這個人的任何事,他總說得極簡略,末了還補一句:「我跟他關係不好,說甚麼都不對的。」這話使我十分受用,起碼在教訓兒子的時候不免想到:這小子將來也要養兒育女的,萬一我孫子孫女問起我來,得到的答案跟我父親的言詞一致,那麼,我這一輩應該就算是白活了。 可即使再小心謹慎,在管教兒女這件事上,必有大不可忍之時。人都說孩子打不得,吼吼總還稱得上是聊表心意;然而我現在連吼兩聲都有「憮然內慚」之感,儘管有著極其嚴正的管教目的,也像是在欺凌幼弱,自覺面目猙獰得可以。如果有那麼一天,驀然回首,發現居然有一整個禮拜沒吼過孩子,就會猛可心生竊喜:莫不是自己的修養又暗暗提升了一個境界?

吼孩子當然意味著警告,我的父親在動手修理我之前慣用的詞兒是:「我看你是差不多了。」在這之前是「你是有點兒過意不去了,我看。」在這之前則是:「叫你媽說這就是要捱揍了。」三部曲,從來沒有換過或是錯亂過台詞。至於我母親,沒有那麼多廢話,她就是一句:「你要我開戒了嗎?」

有一回我母親拿板子開了戒,我父親手扠著腰在一旁看熱鬧,過後把我叫到屋後小天井裡,拉把凳子叫我坐了,說:「揍你也是應該,咱們鄉里人說話,『誰不是人生父母揍的?』揍就是生養的意思,懂嗎?」鄉里人說話沒講究,同音字互用到無法無天的地步,沒聽說過嗎──「大過年的,給孩子揍兩件新衣服穿。」無論如何,揍,不是一個簡單的字。

捱板子當下,我肯定不服氣。可後來讀曹禺的《日出》,在第三幕上,還真讀到了這麼個說法:「你今兒要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翻翻《集韻》就明白,鄉里人不是沒學問才這麼說話:「揍,插也。」 唸書時讀宋元戲文,偶爾也會看見這個「揍」字。在古代的劇本裡,這是一種表演提示,意思就是一個角色緊接著另一個角色唱了一半兒的腔接唱,由於必須接得很緊密,又叫「插唱」。仔細推敲,這「插」的字義又跟「輻輳」、「湊集」的意思相關。

試想:輪圈兒裡一條條支撐的直木叫「輻」,「輻」畢集於車輪中心的「轂」,這個聚集的狀態就叫「輳」,的確也帶來一種「插入」的感覺。如此體會,曹禺那句「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別有深意──卻不方便跟年紀幼小的孩子解釋得太明白──可別說我想歪了,鄉里之人運用的那個「揍」字,的確就是「插入」的意思。「插入」何解?應該不必進一步說明了。

正因為這「揍」字還有令教養完足之士不忍說道的含意,所以漸漸地,在我們家裡也就不大用這話,偶爾地聽見孩子們教訓他們的娃娃玩偶,用的居然是這樣的話:「再不聽話就要開扁了!」不過,語言是活的,誰知道這「開扁」之詞,日後會不會也被當成髒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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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
我所認識的幾個小孩子都曾經「虛構」過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兒謝海盟是其中佼佼者──她創造出來的小朋友「寶福」一直真實地活在父母的心裡,直到幼稚園畢業典禮那天,朱天心向老師打聽「寶福」的下落,甚至具體地描述了「寶福」的長相和性格特徵,所得到的回應居然是:「沒有這個孩子。」做媽媽的才明白:女兒發明了一個朋友,長達數年之久。

我自己的女兒給他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蔡佳佳的妹妹(一個長相一樣而體型較小的娃娃)則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討論了很久,終於說服他:「蔡花」這個名子不太好聽,她讓步的底線是可以換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沒有「花」。理由很簡單:已經決定的事情不能隨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這種事情!」──這裡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小分別:雖然「蔡花」祇不過是個玩偶,而「蔡小花」已經具備了充分完足的性格。

就在這一對姊妹剛加入我們的生活圈的這一段期間,女兒對她自己的名字「張宜」也開始不滿起來。有一天她忽然問我:「『ㄆˊㄠ』這個字怎麼寫?」我說看意思是甚麼,有幾個不同的寫法,於是順手寫了「袍」、「刨」、「庖」、「咆」,也解釋了每個字的意思。她問得很仔細,每個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慎重地指著「庖丁」的「庖」說:
「這個字還不錯,就是這個字好了。」
「這個字怎麼樣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張庖」嗎?那樣好聽嗎?」我誇張地搖著頭、皺著眉,想要再使出對付「蔡花」的那一招。
「誰要姓『張』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張容這時在一旁聳聳肩,說:「那是因為我先給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這樣的,沒辦法。」
「我給你取的名字不好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有點委屈了。
「我喜歡跑步呀,你給我取的名字裡面又沒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我祇好說「庖」不算是一個姓氏,勉強要算,祇能算是「庖犧」(廚房裡殺牛?)這個姓氏的一半。
「『廚房裡殺牛』這個姓也不錯呀?總比『張』好吧?」張容說。
「我姓張,你們也應該姓張,我們都是張家門的人。」
「我不要。」妹妹接著說:「我的娃娃也不姓張,她姓蔡,我也一樣很愛她呀。姓甚麼跟我們是不是一家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媽媽也不姓張。」

他們談的問題──在過去幾千年以來──換個不同的場域,就是宗法、是傳承、是家國起源、是千古以來為了區處內外、鞏固本根、以及分別敵我而必爭必辨的大計。然而用他們這樣的說法,好像意義完全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們一樣姓庖呀?」妹妹說。
「你就叫『庖哥』好了,這個名字蠻適合你的。」哥哥說。
「對呀!蠻適和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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