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豔是童年
〈墮胎者〉一旦見證了時間的力量,聞到愛情衰朽腐敗的氣味,誰還能夠站在道德高地之上,譴責變心的人...

(節錄)

該要怎麼,對待一枚陰蒂呢?

首先,想像有一顆蛋,剛剛破殼,不用筷子戳弄,也不準備打成蛋花。

想像一個脫了殼的生蛋,像一只剛脫胎的卵,滑滑的膩在這世界某個粗糙的表面,捨不得離開。蛋白裹著蛋黃,被一層透明的蛋膜護著。

想像一根或幾根手指。舌頭、眼皮、或膝蓋。手腕、嘴脣、或臉頰。陰莖與陰囊,陰脣與乳房。各種器官與皮肉皆有資格,以任何方法取悅這顆蛋,唯獨絕對絕對不可以,扯裂了蛋膜。

怎麼碰都行,只要不把蛋膜弄破。

學會這樣使用力量,以之對待陰蒂。

要招惹一枚陰蒂,惹得她狂喜尖叫著要炸開了,就該這樣。

以近似於無的力量。

近於無的,所有力量。




該要怎麼,拿掉一個小孩呢?
首先要有能力想像,這即將剝離的並非個生命,而是份關係。
兩年前我曾拿掉一個小孩,今天,我要拿掉第二個。
兩年前那個,我叫它小雞心。小雞心是拓普的。
當我說,「它是拓普的」,意思是,「我篤定它是我的」。
它是拓普的小孩,意味著,只有我知道,它是拓普而不是別人的。

只有女的知道,於是落落大方以男子之名,指認血源。這大約是父系命名秩序的由來──男人施行命名的權力以確認親子關係,女人不必。女人對自己的母親身分太有把握(以致連棄置都難),於是將姓名權讓給父親。這一讓,讓了幾千年。
拓普的孩子,我的小雞心。
小雞心從生到死,三十七天,不曾演化成一個性別。




小雞心成孕那次,正是,我與拓普的最後一次。

拓普是我的初戀,漫長的初戀,從十八歲到二十七歲,縱貫我全部的青春,簡直就是一輩子了。

時間不老,故能逼死青春。熱情像微沸的滾水,在時間的監視底下燒個精光,焦乾了。炭化的戀人還來不及知覺,就已經墮落成夫妻,在深夜的電視機前睡著,像飛機上的陌生人,同寢共食,共用一間廁所,醒來各看各的報紙,不必互道早安,不接吻,所以也不急著刷牙。

一旦見證了時間的力量,聞到愛情衰朽腐敗的氣味,誰還能夠站在道德高地之上,譴責變心的人?替外遇者求情、說話,這是身為凡人的道德義務。

所以我怎能怪拓普愛上別人呢?儘管我哭哭罵罵、痛下詛咒、不吃不睡,勉強振作一段,又慌慌張張哭了起來,淚眼灼痛的昏睡過去,醒來繼續哭泣。

即使在最自憐自殘的時刻,我依然知道拓普是可憐的。

他殺氣騰騰地恐嚇自己的陰莖,或低聲下氣的求它,「求你,求你站起來,進入我的女人,證明我對她的愛情。」他呼喚的已經不是情欲而是,情欲的剩餘,以意志鞭笞肉體,把激情(passion)這個字,逆著時間的向量推回,回到它的拉丁字根patior,成為「受難」。是的,我對拓普與拓普對我的愛,使我們受苦受難。

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當我們開始追問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們各睡各的,睡外面,睡別人。當拓普遇見她的時候,我正睡在另一張陌生的床上。當拓普留宿在她住處,我沒有阻止,因為我自己也潦草的睡過幾人,自以為這一切與愛無涉。

然而拓普比我幸運,他遇見的那個對他付出愛情。




該要怎麼,墮掉一個胎兒呢?

喝下摻了鉛的咖啡、磨成粉末的甲蟲?吞服水銀複合物,或是由水蛭、莪朮、紅花、虻蟲合成的「破血藥」?滾下樓梯?吸取其他女人的奶水?以棒針或拉直的衣架戳剌?朝隆起的肚子開一槍?還是,殺掉自己?

女醫生雖好,怛我碰到的那個偏偏不怎麼好。她有潔癖,而且是一個母親。

我記得許久前一次小小的感染,她要我打針、吃藥、浸泡,把所有的內褲燒掉。

燒掉。她說的是燒掉而不是丟掉。彷彿「我生病」這件事,是另一件該撲滅的惡疾。

「所有的?每一條?」我不懷疑這有多浪費,只懷疑這可有必要。

「對,每一條。」她斬釘截鐵地說,「因為妳無法確定自己是在哪裡、被什麼東西感染的,妳的每一條內褲都可能受到污染,都有賺疑。」

診療還沒結束,她就當著我的面,嚴厲地搓洗手指,彷彿我是另一條帶菌的內褲。

她的臉上長著刻苦的黑斑,指甲深深的退縮著,陷進肉裡,展示著某種對秩序的依賴、對妝扮的拒絕。
她將兒女的照片放大,加框,四處擺掛,占據診間。
她不只是個母親,還是個家庭主義者。

我不相信她,私自赦免了幾條心愛的內褲,病還是好了。




驗孕的結果確認之後,小鬍子醫生竟然假惺惺地說,恭喜,妳懷孕了,彷彿這家診所是專門幫人接生而不是墮胎的。
我應該說「別假了,我是來墮胎的」,但是我沒有。我故作猶豫地,把聲音放低,說,我沒打算生下來。
醫生繼續裝傻,打消「執行者」的罪惡感,並且邀請我加入這場戲。
「妳不再考慮一下?」(否定式問句。拿掉確定性,保住羞恥心)
我搖搖頭。(別開口說不,以免顯得太不知羞恥。)
「妳結婚了嗎?」
「沒有。」
...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