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豔是童年
〈畸零地與帶罪的人〉作家阮慶岳 專序推薦

初閱胡淑雯的《哀豔是童年》,撲鼻來的是一種勇敢自我坦露的絕決,以及似乎同時期待要與什麼作出對決的濃烈氣息。

小說主要以第一人稱女性的位置,細細貼己的描述著成長過程的傷痛與裂痕,雖然看似一己的私經驗,但同時隱隱可讀出對整個時代,在性別議題、族群關係,以及社會階級等問題的勇敢碰觸。

整本小說最成功與失敗處,也就都同時落在這私己經驗與時代扣問二者間,不斷擺盪的位置平衡性上;成功時,二者韻律和諧自然,失敗時,則有時顯得刻意與突兀。

然而最私己的感情,即令喃喃自述也可以動人,如首兩篇的〈墮胎者〉、〈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作者藉文學攤露你我底層血肉上,曾被感情所烙下奴隸般的印記,面對燙炙毫不閃躲。幾個生命中來去的男人,與遺下讓女子獨自思索與面對胎兒的故事,算不上奇異特別,因為作者的態度直率坦蕩,敢於直接剖露主角的矛盾與徬徨,讓我們與角色同情同感之餘,也不免要思考著,幾十年女性運動之後,現代女性在面對依舊作為對話者的男性時,所面臨的困境與恍惶,究竟是什麼?以及與當年又有了怎樣的改變呢?

小說中的女性,雖然多半微弱近乎半隱身,與生命(尤其男性)互動時屢屢受挫失望,但基本上仍願意以善意繼續作對話,並堅持自我某種近乎卑微的權力與自決性(例如墮胎、自棄、帶著報復意味作反傷害的自主行為等等);男性角色相對顯得軟弱,不但無法承擔任何責任,也毫無能力(或意願)去主控權力的中心性,只能雙雙侏儒與畸零人般,無解地坐繞著旋轉木馬不停歇。

男性並不可恨,只顯得可憐。

女性則對這樣忽然決定的自我貶抑兼放逐,因而畸零了的男性,不知所措。

自甘的畸零,似乎是全書在應對某種不可見中心性時,自我確立的位置點;有些像是惹內只能以不斷的犯罪,以及永不悔改的態度,來對抗那個依舊等待他去懺悔的神。然而,畸零者在面對中心性時,某種不可互缺的愛戀因果辯證性,或正就是使惹內的自我放逐與邊緣化,得以顯出聖性的機會所在呢!

這樣的辯證性,在〈浮血貓〉裡,有著雙面刃般有趣的鋪陳。女主角殊殊在童年家中雜貨店幫忙,與日日下午來買一罐養樂多的博愛院退伍老兵,暗中建立起某種肉欲廝磨的利益交換關係,一日意外嬉戲中女孩入到老人房,並互動間的幫了老人手淫,女孩事後舉發老人行為,使老人受到懲罰並遷居。多年後,女孩無意間見到更顯衰頹老人,決定尾隨並假扮社工人士,入到老人房為他洗浴,並在他的哀求下,為他再次手淫,並自此消失不再現。

這篇小說巧妙述說著權力可反轉的辯證性。自覺社會地位受屈辱的小女孩,在面對能付錢並攜來禮物的成年男人時,以受壓迫者的地位,不管是自覺或不自覺的,作出沈重近乎復仇的反擊;而這反擊卻也帶給她多年負罪的感受,因而在再次見到已失去權力的男子時,她用自我救贖的方式,為老人作了手淫的服務,只是這次是以權力者施予的方式,而非受壓者只能接受的位置。

她張開雙手,洗滌這副久違的身軀,勤快如社工,如看護,如僕役,而且沒戴手套,赤手抹除了他們之間的界線──施予受,施洗與受洗的界線。

權力角色轉換的關係,微妙也有趣。若再繼續去思索雙方所代表族群、性別與階級的關係時,可引申的思索與詮釋空間,其實可以是相當遼闊的,然而小說並未接續追索這方向;此處我也暫拋這個軸線,反而想另外深究在胡淑雯小說裡,提到關於罪的意涵,究竟為何?

小說裡的女性,都像是背負著某種原罪。不管是因為社會階級、族群背景、性別,甚至某個程度暗示著根本源自更遠古伊甸園般,那樣不可復回並受到阻咒的原罪。殊殊說自己是「壞掉的血、死去的愛、衰敗的道德」,然而她對愛卻有著持恆強烈的期盼與質疑,在被棄與自棄間總是躊蹴猶疑,因此大半只能選擇放逐自我到無邊的彼岸。

小說中的女性,不斷在過往與現今的某種罪裡,載沈載浮,似乎尋不到破解之道。權力者當年施下羞辱的咒語,如今依舊迷障難揭,餘生似乎就只能是以受苦來還願,幸福渺不可及;過往的重重記憶,一如不斷被墮掉的嬰胎,軀幹銷毀,魂魄不散。

或者,愛情依舊是唯一救贖之路;而自棄則是重生的路徑,並是得以用來除罪的聖方妙藥。

作者其實本來也無意昭告幸福樂園何在。她面對生命暗痕,以及這許多被時代與命運輕蔑凌壓過的個人心靈,發出她復仇者般憤恨的反抗訴說,也同時快速描繪出台灣戰後的某種社會剪影來。

讀畢這書,不免好奇:究竟作者認為嬰胎,是一個全然自主的生命,或是兩人過往關係的延續體,還是兼而有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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