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赫若小說全集(下)
【內容連載】

月夜

我重新體認到結婚是女人一生最大的任務。如果是男人,因不幸的婚姻而過著不幸的生活雖是不爭的事實,卻不會像女性那樣,導致自己全部生涯都破滅。至少,一次婚姻失敗的男人,也有可能再度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可是,換成女性時,單是社會上與道德上的因素,似乎被認定只能有更不好的婚姻。一位非常有教養的小姐,只要一次解除婚約,就已經喪失能選擇理想中結婚對象的資格。一超過二十五歲,只能淪為做人家繼室的命運。這些都是我們所看到的許多事實。因此,無怪乎台灣女性的雙親們冷淡處理女兒的心情。翠竹的情形,是這次婚姻再失敗的話,就是第二次的婚姻災難,考慮到第三次再婚的事時,到底有哪一種的結婚資格呢?我逐漸感同身受。當然,我個人的意見,既然對方如此不像話,就沒有必要勉強在一起。不過,考慮到翠竹是舅父女兒的立場,與其第三次不幸地再婚,倒不如忍耐目前的婚姻,找出某個融合點,方為上策。我沒有反省自己的無力,竟然不自量力地承擔下此一任務。最後決定由我當舅父的代理人,去翠竹的婆家交涉。除了我外,翠竹十四歲的侄女金蓮,暫時充當翠竹的侍從。原本在作決定之前,舅母是反對派的急先鋒,大發雷霆地說就算翠竹死了也不要再回到夫家。不過,在舅父的強壓與我的說明下,下決心姑且信賴我。再一次抱著淡淡的期待,翠竹也點點頭。正因為如此,自覺自己的責任重大,一整個早上都在演練作戰方式。

我們三人在舅父們殷切的期盼下出發。到達翠竹的夫家是在翌日的午後。我認為與翠竹的丈夫男人交涉,會比與女人們接觸更為恰當,於是鎖定為他下班時的行動。金蓮拿著翠竹的包袱走在前頭。翠竹垂頭無力地走在我的後頭,我必須頻頻回頭與她談話。當我佇立想聽清楚她微細的聲音時,翠竹也佇立著,絕不肯走到我的前面。我逐漸懶得說話,眺望眼前芭蕉林立的山巒,路旁樹林裡鳴啾啾的小鳥,谷底白色的溪流,以及山頂皎潔的浮雲,試圖掩飾這種僵硬的氣氛。這天陽光不會很強,山麓一帶白色氤氳繚繞,異常安靜。我們沿著由山麓流下來的小河走著。彼此沒有交談,只是默默地走著。耳際縈繞著自己踩在柔軟草地上的跫音、鳥鳴聲、風拂過甘蔗梢的聲音、溜過腳底的潺潺流水聲。不過,在萬籟聲中,察覺後腦有翠竹的微弱呼吸聲,但也莫可奈何啊。此時,我想從現在鬱悶的狀態下掙脫出來。突然有種孩提時帶著翠竹走在山間小路的錯覺。那實在是非常快樂、如夢的瞬間。也許是我的主觀印象,有種愛人跟隨在後面的喜悅感,不禁心旌蕩漾。縱貫道路終於出現在田地的對面,看到飛駛於其間的汽車時,再度把我喚回現實。正想著要搭乘汽車時,腦海裡浮現今天的目的,竟然把瀕臨二度婚姻破裂的翠竹放諸腦後,連自己都這樣,不由得面紅耳赤。為了翠竹的幸福,可以想成現在自己即將面臨戰場的悲壯豪情。我重新回想昨晚初次聽到翠竹的苦境。小姑與婆婆毫不通情達理,施予體刑,而丈夫則加以袒護。舅母說:那麼,翠竹到底做錯了什麼事?結果是沒有吧。總之,就是為了想娶第九任妻子而要把翠竹攆出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了解舅母的意思。不過,該怎麼抗議才好呢?我再度回想從翠竹口中聽到被虐待的具體事實。如果抗議這件事,最後是希望她們能疼愛翠竹,那麼除了低頭外,別無他法吧。我悄悄地窺視翠竹的表情。翠竹已完全死心,兩眼看起來格外大。到底是揭發事實,然後抗議請對方反省好呢?還是一開始就心平氣和地哀求好呢?遇到怎樣才算是對翠竹好的問題,我也不禁茫然。不久,我們搭乘汽車。始終無法理出個頭緒,終於要在城鎮下車時,我開始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力。為了助翠竹一臂之力,反問自己該採取什麼方式,真是傷透了腦筋。不過,翠竹的婆家已經出現在眼簾。翠竹的表情越發陰暗,步伐漸漸沉重。或許我本身的步履比翠竹更疲憊。總之,我就這樣闖進了翠竹的婆家。

翠竹的婆家位在鎮的盡頭,約有十間密集店鋪裡的二樓建築物。來到要經過店鋪的途中,翠竹突然變了臉色,藏身於路旁不動。我漫不經心地說:怎麼一回事?一看到翠竹膽怯、陰鬱的表情,覺得自己多此一問。不用說,因為翠竹害怕走進婆家。我不由得眼眶一熱,喉嚨哽咽,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眺望翠竹婆家二樓建築物的窗戶。它比其他建築物更高,掛著白色的窗簾,緊閉的玻璃窗沐浴在夕陽下。看到紅色夕陽映在閃閃發光的白色玻璃之反射中的影子,這才知道暮色已經開始迅速包圍周遭。蝙蝠幾乎碰上電線而飛翔著。後悔竟然這麼晚了,於是勉勵自己要堅強。

「那麼,走吧。」我催促翠竹。

附近的居民一看到我們,悄悄地竊竊私語。一位老太婆察覺遇到的似乎是翠竹,於是出聲嘆息,然後認真地盯著我瞧。

「我是她哥哥。」我說。

「你好。真的是……」

老太婆不時斜眼望著翠竹的婆家,邊向我訴說翠竹的婆婆之惡形惡狀。我的心情益發沉重。老太婆充滿同情的話,並沒有煽起我對翠竹婆婆的憎恨,因為我已經決定只找翠竹的丈夫談話。

我們開門走進屋裡。屋子整理得井然有序,有四、五張圓凳,圓桌上鋪著桌巾,而且辦公桌上面的牆壁,有個大時鐘在滴答滴答響。翠竹大概是因為回到自己家裡的習性使然,搬出椅子叫我坐下。我邊坐著邊有種無以言喻的錯覺。當翠竹走進裡面時,她的婆婆一副陰沉的表情出現在我的面前,接著小姑也出來露臉。

「我是翠竹的哥哥。我帶翠竹回來……」

慌慌張張打招呼後,我開始正面看著她們兩人的臉。那是多麼鬱悶、不愉快的臉啊。婆婆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臉長得非常長,就像是馬臉,細小的雙眼緊挨著額頭向上吊,一副壞心眼的模樣,頭髮幾乎掉光,就像某家齒科醫院所掛的照片,四、五顆骯髒的暴牙埋在臉的下半部,瘦骨嶙峋的身體,配上一雙細腳,而且是纏足的小腳,好不容易才得以支撐身體。五官分明,令人覺得像豪傑婆般的銳利。不過,整個身體鬆垮垮地,看起來是個不乾淨的、吸食鴉片者。皮膚已經皺成一團,布滿雀斑。一副管他外面世界如何,君臨於自己為所欲為的世界之表情。照這麼看來,對翠竹施以肉刑也是毫不在乎的。

「不回來也沒有關係。」視線避開,惡毒地對我說。

「咦?」

我反問。老太婆始終不與我的視線相遇,而且用眼角瞪著翠竹。

「動不動就哭著回家,我們的臉皮要往哪擱啊?」

這次輪到小姑說,突然背過臉去。哎喲!來找碴了。不由得我怒火上升,不過還是得強顏歡笑。聽說小姑已經將近三十歲。乍看之下,不會讓人覺得是個姑娘,比老太婆稍微年輕一點的體型,表情卻更加惡毒。既不動人也沒有女性的魅力,臉與手一點也不光滑,乾乾癟癟的。濃妝艷抹更加滑稽,恰似有缺陷的男人化了妝。惡毒的表情只不過是讓人覺得因嫉妒他人,苦於自己的缺陷所作出的反擊。不管是傳言或根據翠竹的說法,這位小姑似乎是策動的中心人物。果真如此,她是默默看到兄嫂這位女性幸福的婚姻生活,而無法忍受吧。

「不是!並不是這樣的。翠竹有事回家,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回家……」

「回去得有點過頭了。」

老太婆說。小姑接口說:「說些中傷的話後才走的。不合我家的門風。」

兩人都看著外頭,異常興奮。看到此情景,我覺得很可笑。不過,一看到翠竹,這個憔悴、可憐的女人,側臉對著我們,眼睛向下看,洋傘還高舉到胸口握著,站著一動也不動。照這樣談下去,情形一定越來越複雜。因此,我用眼睛搜尋翠竹的丈夫。不過,二樓似乎沒有動靜。金蓮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身體靠著翠竹的身體,一副防禦的姿勢。

「不管怎麼說,你看翠竹還很年輕,請原諒她吧。」我特意慎重地點頭。這麼一來,老太婆的氣焰越發高張。

「年輕?」然後發出空洞的笑聲。

「聽了會讓人笑破肚皮。什麼嘛!有兩任丈夫的人,還說什麼年輕。」

「因為有預謀想再嫁一次吧。」小姑說。「因此,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這種事。」

不過,我始終必須讓步,黑的也要說成白的。我非常了解,翠竹再也無法忍受,呼吸急促不已。再加上,我的腦海裡浮現舅父的身影。

「翠竹的父親也說很對不起。再說,姻緣是天注定的。翠竹會當你們家的媳婦,也是某種緣分……」

這套說詞多笨拙啊,有點生自己的氣,老太婆立刻打斷我的話。

「不是。我們是被騙的。」

「因為不知道她是這種貨色。」小姑說。

我實在很忿怒,被騙的是我們。不過……

「不要再談過去的事了。總之,從現在起要能圓滿。」

「這可傷腦筋啊。」

「因為要對付壞女人可真棘手啊。」

我也應該要抵抗了。

「不過,翠竹哪裡做錯了?事實上,你們沒有告訴她,而她本人也不明瞭……」

「哎呀!」這時老太婆才看著我的臉。我的視線一直落在她的泛黃暴牙上。老太婆似乎被觸到痛處,變得很急躁。

「那麼,你是說她都沒有錯囉。」

「不是。是因為不知道哪裡做錯了。如果告訴翠竹的話,隨時都可以斥責她。」

「哎呀!」這次是小姑出聲。她的唾液噴到我的臉。

「你想看看吧。她不是屠殺前夫嗎?」

我有種晴天霹靂的感覺。翠竹的臉色比我更蒼白,用手帕摀著臉,肩膀直打哆嗦。我覺得還是保持沉默較好。老太婆終於一一數落她的不是。例如,懶惰!早上不起來煮飯。貪吃!吃飯時間外,打開菜櫥偷吃。說到不愛乾淨、不幫丈夫洗衣服時,翠竹突然哭了出來。

屋裡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只會提出前夫的事,真是卑鄙的傢伙!我不禁瞪著小姑。瞬間,翠竹的哭聲使婆婆有點畏縮。不過,她立刻眼冒怒火,咬住嘴唇,伸出右手的食指,想去戳翠竹的額頭。然後大叫:

「哼!哭啊!你以為哭的人就是贏了,那可是大錯特錯了。」

「翠竹!」我拉了一下翠竹的洋傘。「這樣會妨礙我們談話吧?」翠竹越發哭了起來,連金蓮都想跟著哭了。

「哼!真的是惡人先告狀。」小姑冷笑地對我說。「演戲想使人相信她所說的話。」

我已經決定不再與女人們交手,而且也了解翠竹倔強的個性。照這樣看來,除了等待她丈夫的歸來外,別無他法。看了一下時鐘,已經五點半了。夕陽開始映在玻璃窗上。這時,不禁察覺我們的情形很奇妙。既沒有獲得一杯茶水,而且我放肆地坐著,與興奮站著的主人們起爭執。扮演著這麼奇怪的角色,不由得打了寒顫。不經意地看了一下外頭,藏身陰涼處、注意傾聽與投射好奇眼光的隔壁女人們之身影映入眼簾。從先前的氣氛來推測,她們不太與近鄰交往,而且似乎反目成仇。

門外響起走在石頭上的自行車之鏈子聲。聲音逐漸接近,一位中年男子走進來。我想他就是翠竹的丈夫吧。果然是翠竹的第二任丈夫。與母親相似,瘦瘦高高的,馬臉的不同處在於鼻下的小鬍子與凹陷的臉頰,頭髮很長、向後攏,國民服穿得筆挺,是個走在時代前端的知識分子與美男子。一雙眼神恰似社交家放出聰明的光輝,一走進屋裡,瞧見翠竹就瞭然於心。於是慇懃地打招呼道歡迎,然後屈身說聲「稍微失禮一下」,就走上二樓。不愧是在此鎮的青果公司做會計。既然這樣,應該是個容易溝通的男人,我暗自竊喜。

翠竹丈夫的出現,只是扼止了翠竹的哭聲而已,其他完全出乎我的期待。如今回想起來,他只不過是個厚顏無恥的男人。只是個換了八個妻子、不好惹的那號人物。乍看之下,擅長社交的他之行動完全與他的心理不相稱。隔了一會,他換好服裝下樓,也不正眼瞧翠竹一下,一坐下來就蹺腳抽菸。

「啊,歡迎光臨。您府上可好?」

彷彿把我當朋友般對待,追根究柢地詢問我的事,然後像商人般批評財經界。等他抽了一會兒菸,我委婉地提起翠竹的事,他以冷笑的表情,猛然吐出一口煙,視線移向母親,默不吭聲。於是母親與妹妹開始替他絮絮叨叨地批評翠竹的不是。聽著聽著,他的表情依舊是冷笑,似乎點頭同意她們所說的。我的忿怒勝於愕然。雖然他表現出偉大、超然,不想涉及這個問題的態度。不過,在我的眼中看來,他只不過是個與母親她們共謀、享受與妻子魚水之歡的好色之徒。我不由得怒火上升,想直搗黃龍、與他交談,他越發以無言的冷笑逃避我的詢問。或許是氣昏了頭,我挖苦地說出「大凡一個男人,對於尤其偏離世間常情的老母等,應該要善導,怎麼可以反而盲從老母的無知。自己應該非常了解自己的妻子。現在卻以佯作超然的態度,任憑老母為所欲為,這樣不是與妻子同衾,簡直是買女人嘛,而老母不正是鴇母嗎?」之類的話。

我想翠竹的丈夫應該可以聽出這番話的含意。就在我的話似乎要結束時,他突然離席走上二樓。這麼一來,老母與妹妹的眼中冒出火花。

「那是因為翠竹是賣淫女。」她們胡攪一通。

我大吃一驚,後悔竟然產生反效果,卻又勉強露出妥協的笑容。

「不是,那只是比喻的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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