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新版序】

蝴蝶──愛與重生的旅程

 

 

一九九四年,我剛出版了《惡女書》,成為一個充滿爭議的新人作家,文壇跟讀者對我都有很多揣測,但很少人知道,那時的我,正在中部的夜市與菜市場裡到處擺地攤賣衣服。

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自己摸索著想要寫小說,第一本書出版時,引起了巨大的爭議,對這樣的作家來說,她的第二本書非常重要。

能不能繼續寫下去?第二本書要寫些什麼?她會走上什麼樣的寫作之路,一切都是未知數。

《惡女書》銷量滿好,很快就推出了香港版,也有一些學者開始研究我的小說,各方面來說,我都是備受期待的作家,但現實生活裡,我還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

我既沒有在文壇活動,我的生活也跟文學、文化、藝術幾乎沒有關係,我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人可以跟我討論小說,對我來說,那時的生活,就像一片沙漠。

我努力想要為自己創造一點文學的成績,就得非常奮力地跟生活搏鬥。

 

我記得那時,整個文學界我只認識紀大偉,偶而我會打長途電話給他,他會跟我談論小說,會告訴我有什麼好看的書,我那時不善與人討論內心的感受,但他就像一個小小的窗口,讓我在忙碌的生活,以及充滿繁瑣俗務的生活裡,有一個可以眺望的遠方。

 

我與當時女友C,帶著她的四條沙皮狗,租屋在台中沙鹿一棟透天厝裡的二樓,屋子很簡陋,就是木板隔出一個房間跟大客廳,除了女友隨身攜帶的一個床頭櫃,屋裡什麼家具都沒有,我們把彈簧床墊直接擺在地板上,電視就擺在大賣場買來的三層櫃上面,椅子是夜市買的一張 299 的藤椅,桌子是從老家搬來,我爸爸高中時買給我的藤製茶几。

當時我都在臥室寫稿,一張朋友報廢的地圖書桌,擺上好友給我的二手電腦,就可以寫作。那時我剛學會打字,幸好有了電腦,讓我可以在每天穿梭於市場,長時間的叫賣生活之餘,只有空出一點時間,就可以寫小說。

每天一小時、兩小時,就那麼一點點時間,我很笨拙地用注音符號慢慢打字,學習使用電腦寫作,是因為電腦方便修改,讓我即使工作繁忙也還可以一天寫一點,慢慢累積。

 

我但凡跟著誰戀愛,就會融入那個人的生活裡,那時的女友是個浪子,早期做電動玩具水果檯,賺了錢全部花光,缺錢再去賺,身邊只有一輛喜美轎車,以及四條大狗,時常搬家,生活非常浪蕩。

她跟我戀愛之後就想作正經工作,我爸媽給我們一些衣服,讓我們去擺攤,女友從一個浪子變成工作狂,我始料未及,印象中,我們的生活始終就是到處擺攤做生意,忙得不可開交。

我跟C說,這樣忙碌的生活節奏,我沒辦法寫小說,可是她不懂,她只是一直安慰我,等我們存夠錢,就讓你好好寫作。

什麼時候才會存夠錢呢?我不知道,我慢慢地變得不快樂,我不知道怎麼對她表達,她是那麼愛我,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我不想要那樣過生活。我記得我原本的生活,我有一屋子的書,我可以聽音樂,工作之餘我還可以讀書寫作,但跟她在一起之後,那些餘裕就逐漸沒有了。

因為我太會做生意了,因為一起去夜市擺攤,沒有我就是不行。

 

我內心一直知道自己是一個雙性戀,過去一直都交男朋友,但內心卻始終想要跟女生在一起,C是我的第一個女友,可以跟她在一起,我非常珍惜,但我或許是太努力了,努力到自我都消失了。

 

我知道這樣不行,出版社跟讀者都在等我的第二本書,我得加緊腳步。

我在擺攤之餘,抓緊每一個空檔,在房間的一角,連檯燈都沒有,非常克難地寫作,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寫完這篇三萬字左右的短篇小說:〈蝴蝶的記號〉。

三篇短篇小說終於收齊,可以出書了。

這本小小的書,就像沙漠裡開出的一朵花,是用我全部的生命澆灌而出的。

 

至今我都記得每一篇小說的完成與內容,最早寫的是〈夢遊1994〉,這個短篇虛實交錯,講的是夢境取代真實,侵入了敘述者的世界,當時的我非常沉迷於書寫夢境,這篇小說對於夢境與現實如何相互穿透,有非常細膩的辯證。

 

第二篇,〈色情天使〉,至今我仍驚訝於自己早期的文字,那麼大膽,詩意,充滿超乎常態的想像力,整篇小說幾乎可以朗讀,那奇特的構句,充滿力量與色彩。這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最初的畫鋪,有鹿的森林,每個短篇名都像一部電影。當年出版時,很多人跟我討論這個短篇,都覺得它詩意迷離,令人驚豔不已。

 

第三篇〈蝴蝶的記號〉,這個小說對當時的我來說,文字相對簡樸,但卻是我寫的第一篇貼近寫實的小說。高中老師蝴蝶,在超市遇到一個精靈般的女孩阿葉,她不自覺被阿葉吸引,必且在這個過程裡重新認識自己。她是會愛女人的,她年輕時曾經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但她一直認為是自己傷害了那個女孩。這篇小說描述人如何從創傷中自我復原,如何帶著傷害的記憶,依然可以勇敢存活,如何勇敢地去追尋內心的呼喚,如何勇敢實踐愛情。

 

作為一個作家的第二本書,當時我認為自己交出了在當時已經做到最好的作品,如今看來,我還是覺得這本書好美。雖然這樣說好像很不害臊,但是那種大膽生猛,百無禁忌的寫作,我覺得只會出現在什麼都沒有的人身上,沒有包袱,沒有約束,任想像力翻飛,可以到達自己生命經驗無法企及的地方。

 

二○○二年我到台北之後,不久就接到香港導演麥婉欣的信件,她說想將〈蝴蝶的記號〉拍成電影,我思考過後決定授權給她,我選擇不參與電影製作的過程,讓她自由發揮。電影拍成後改名為《蝴蝶》,在台灣跟香港都有上映,首映時我去了香港,因此也認識了劇組的人,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影視改編,還記得電影第一幕展開,我的感覺好奇妙,好像那是我的書,卻又跟我無關,當時我與劇中兩位主角何超儀與田原並肩而坐,看著自己小說的人物幻化為真,感覺十分震動。

電影拍得很好,我很喜歡。至今我都還記得電影裡的音樂與場景,蝴蝶與阿葉,真真與蝴蝶,那些在澳門拍攝的畫面美得像夢。

導演確實捕捉到我作品早期那種色調,光暈,以及作品裡迷離卻又詩意的美感。

 

因為電影上映,這本書也在二○○五年以《蝴蝶》為書名重新改封上市。因為電影的緣故,書很快就再版,賣掉好幾刷。有一度這本書也成為我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每本書有她自己的命運,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完成她,然後放手讓她去飛。

 

我曾經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總是在跟生活搏鬥,試圖在艱難的生活裡,為自己小說找到出路。但所有努力都不會白費,二十年過去,磨難變成了一本又一本的書,累積成我的生命。

許多事都如浮雲,轉眼即逝,但小說一旦被寫下,就存在了,即使曾經消逝,但還是會再回來,再次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人們眼前。我這麼相信著,文學,是世間少數不會消失的事。

 

失去一次的愛,能否再次尋回?小說裡的蝴蝶,尋找著她心愛的女孩,現實裡我也在尋找我失落的戀人,終於,我找到了我的早餐人,小說裡的蝴蝶,也找回了她的翅膀,這個美麗的故事,此時看來依然寫實,許多深櫃裡的人,還看得到自己的身影。

過了二十年,來到二○二四年,同婚早就通過,我跟阿早也已經結婚多年,同志的議題早也進入到更生活化的方向,《蝴蝶》在這個時候改封再次出版,希望蝴蝶再次飛進讀者心中,引起小小的波動。

願她像一陣風,帶著所有心中有愛的人,乘願而飛,灑下祝福,給所有心有所愛的人。

 

請跟我一起,翻開《蝴蝶》,走上愛與重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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