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
〈陷落的時光〉當著那一尊被詛咒的大型西洋棋子般的石化老人面前,一拳一拳,且拳拳入肉地,狠狠甌打那個陌生且幼小的人類……(3-3)

孩子慢慢不認得這個遍插管線,爬蟲類化石般的老人了。(我哀傷無奈地對妻抱怨著:「咄,是個沒心肝的孩子哪。」)之後要策動他在床邊唱歌跳舞(我有時亦自省道樣做的意義是更近似毛利人的戰舞或那些童乩的招魂舞)一次比一次艱難。我像飲鴆止渴地在走進醫院之前,必須先到一旁便利超商買一支麵包超人巧克力棒棒糖或小汽車糖或小販賣機糖……,病榻前安排祖孫間的對話,也不再是那孩子乾巴巴不耐煩地背一些唐詩童謠,而是充滿感情地問(我設計的):

「爺爺,待會我可以喫這個糖糖嗎?」

「爺爺,我可以去坐那個小蜜蜂和歐多麥嗎(醫院樓下一個老舊凋零黃昏市場店鋪前放的十塊錢投幣搖晃並播放兒歌的玩具坐騎)?」

奇的是,父親總會在深沉的睡夢裡,有求必應地微弱點頭。

有一次,我帶孩子從父親那幢老舊醫院出來(剛經歷一場夾雜威嚇與哄誘的混亂演出),兩人愣站在自動門打開後的獵獵焚風裡,一時之間我想不起自己是暫停在哪一段旅程之中的某個時刻。(我正站在一幢坐落在一塊下陷中的濕地的醫院,而這建築裡躺放了上千個像乾涸喘息等死的彈塗魚一樣的老人。)後來我第一次沒有拒絕孩子的提議,帶他到一旁一個老舊髒亂的社區公園去玩。那個公園的存留,似乎只是為了展演「活生生的衰老」,某種層次繁複的裝置藝術或小劇場之類的表演區。那些住院的老人,一輛一輛金屬骨架輪椅由印尼女傭推出,排列得像某種古代巨大海底甲殼類生物那樣靜坐著曬太陽。在他們對面的石凳上,舊報紙蓋面一身尿騷酸臭仰睡著的,是附近的老遊民們。這個社區公園裡,從塞爆的垃圾筒周圍,涼亭裡的石桌石凳,鋪開的小鵝卵石腳底按摩小徑,到孩童們遊樂的磨石水泥大象溜滑梯稍蹺蹺板……,到處都積結著一種黏糊糊的,讓人從心底產生憎惡情緒的黑垢。我很快便覺悟到那是來來去去人們留下的小便陰乾後的漬跡。那是一種怎樣的、徹底厭棄的景象呀。(在無光害的夜晚,一個老遊民從他窩睡在一起的同伴堆中站起,搖搖晃晃爬上大象滑悌,從褲襠掏出他的髒雞雞,對著那磨石滑道汪汪滋滋地撒了,一大泡蜿蜓流下的尿。)

我的孩子忙不迭地在三隻底部裝了彈簧的摩托車、小海豹和蝸牛的搖晃玩具坐騎間爬上爬下。這大概是他整趟乏味的旅程中唯一的一段快樂時光吧。後來他又跑去一個想像中是城堡狀其實是用上紅漆的鋼筋焊成一格格正方空框的大形結構體(像魔術方塊一樣)裡。當他躲進其中一個金屬框格中時,他蹲坐下來,想像著那是一處四面環壁的遮蔽房間,他對我說(那是記憶裡這一長段時光,我們之間比較像父子關係的對話):「爸爸,你看不見我。」

是啊。我看不見你。我對他說。你到哪去了呢?但是這時,我看見另一個男孩──約比我的孩子大個兩歲左右,這也是我在這公園裡除了我和我孩子外唯一看見的不是老人的生物──像長臂猴一樣矯捷靈活地在那些金屬框格間懸吊擺晃,他發現了我的孩子,快速地自這座不存在城堡的塔頂攀爬下降到我孩子蹲坐的那個框格邊。

我的孩子瞇瞇笑著對隔壁框格的男孩說:「你看不見我。」那男孩愣站著,眼睛骨碌碌地轉,我試著幫他們傳譯:「他說你看不到他。」

突然地,像只是為了證明那些櫃格之間隔阻的不過是空氣罷了(而不是強化玻璃或磚牆),那男孩開始伸手毆擊我的孩子,他一言不發地打他的頭,掌摑他的左耳,並攥住他的頭髮往那鋼筋上撞,然後──在我來不及反應和我的孩子驚嚇呆坐在那框格裡來不及嚎哭出聲前──以同樣靈活的身法擺盪移動,離開那座大形結構體。

那時,彷彿支撐著整個世界的艱難支架終於折斷傾倒,我像那個穿越不同夢境而將夢的稠液色彩全和液態變形的身體和混在一起的美洲豹:當所有的容貌都因穿越時的介質變化而無法辨識時,只有一種巨大的憤怒,能將那些包裹住它的麥芽糖物事,衝突拉扯成凝固前所能到的最遠形狀。我把開始大哭出聲的孩子扔在身後的金屬框格裡,像開啟全身肌肉最肉食暴衝的扭力彈射出去,在水泥大象的肚腹下將那攻擊我孩子的男孩攔截撲倒,我的口中發出一種不屬於人類的絕望哀鳴。然後,當著那一尊被詛咒的大型西洋棋子般的石化老人面前,一拳一拳,且拳拳入肉地,狠狠甌打那個陌生且幼小的人類。

關閉窗口